最不相信命运的宿命论者。
一
环锦是首都的邻城,大搪的第二大城市,在进入这样一座城市之前,我们禁不住要想象它的样子,我们希望环锦是这样一座城:在四四方方的街区上,一条条石砌的道路引领你走向一座座未知的房子。每座房子的屋顶上都矗立着一只蓝色的风向标,临街的窗台上放着一盆盆秋海棠或者常春藤,一排排宝石绿的玻璃窗半开着。房子与房子之间种着无花果树或者梧桐树,树底下埋着垃圾或者写给情人的信件。在黄昏时刻,展翅欲飞的屋檐之下传来女子若有若无的歌声和男子的手风琴声——这是一个有着质朴气质但时常暴露年轻活力的城市,一座充满希望的城。
然而真实的环锦与我们的期望毫不相似——当程景踏进该城的城门时,对自己刚刚被守城门的卒子敲诈了几个铜子的进城费毫不知情;他还没来得及细看眼前的街道,一团烟尘就朝他滚滚而来,等那烟尘近了,他才看清这是一个男人驾着两匹马的马拉车,大声怪叫着从他眼前呼啸而过了。直到望着那乱窜的马车很快消失在街角,程景才拍拍身上的灰尘,开始在阳光下审视起这座城市来。就这样,程景住进了一个跟彩云城完全不同的城市。
环锦是一个内陆城市,气候干燥,只有一条来自西部群山的河流从省内经过,然而该城却有着世界上最好的水利工程师,他们设计出了世界上最为完善的水利系统——就在城市街道下方,在你看不见的水泥地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管,密密麻麻,犹如城市的血脉,与郊外的水库连通,提供不竭的生命力。程景初来乍到,对这座城市叹为观止,因为当地人遵循着一种生活规律,即是毫无规律——只要你愿意,政府将批准你在任何地方建造任何形状的房屋,同时给予城市居民公开举行任何活动的权利,因此有人在没有河流处架起了一座石砌的拱桥,有人在军营前开办乐器展览会,学校里每年都有斗鸡比赛和泳装大赛,一个人在担任督察院院长的同时,还担任着某个歌舞团的合唱指挥,或者本身是一个茶艺爱好者。
同时,每座房子均由该房主人亲自设计,并配有螺旋形的滑梯,面包形状的红色屋顶,几扇雕刻着红酒酒瓶、熊或者鸢尾花纹的木格子窗。但是当你继续延伸目光,你也许会看见在一座由金黄的向日葵油画装饰的房子里,女人和男人正在扭打,他们的孩子则坐在一旁的地上,专心制作一只橄榄绿的风筝;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无声地向迎面走来的撑着花边太阳伞的年轻女子下了一个狠毒的诅咒;长着一双纯洁眼睛的人,正躲在黑暗中筹划毁掉一个承诺;而在夜晚,民居的房门统一用精巧的白银锁锁住。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曾经患过癫痫病的城市……
程景在首都彩云城里呆久了,已经变得愣头愣脑,起初毫不适应环锦里的多彩生活。我们知道,程景来到这里一事无成,最大的收获就是爱上了一个名叫扬花的小姑娘,后来还鼓动她跟他一起私奔了,这显然在任何时代都是十分欠揍的事情。
二
第一天傍晚,程景先去了一家旅店,然后却在街头上过了一晚。事情是这样的:天色渐暗的时候,程景走上一架搭在砖墙上的梯子,伸手敲了敲房门,那时城里的街上正在放烟火,热闹非常,但是程景观望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他们是在为何而庆祝。中途的时候,几颗未熄灭的火星落到了一座草屋上,立即点燃了屋顶,因此引起一阵小小的混乱,不过大家冲上去很快把火扑灭了,那些人又接着载歌载舞了。
后来,一个披着一件大号外套、身材矮小的男人给他开了门。此人表情冷淡,两颊上长着黄毛,羊绒帽子歪歪斜斜地戴在头顶上,上嘴唇很厚,程景就想到:此人可能患有鼻炎……小个子老板要求程景先交房钱,但是程景坚持先看一下住处,小个子老板只好瘪了瘪嘴,点头同意。
他们走下楼梯,穿过一条狭窄的巷道,旅店老板提着油灯在前面带路,他的身体摇摇晃晃的,映在地上的影子犹如一只超大号的蝙蝠。程景也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同时闻到一股食物腐烂的酸臭味,不禁皱起了鼻子,但是这时小个子男人张嘴打了一个哈欠,显然对这味道不是很在意。当他们顺着一架梯子爬上了楼时,小个子老板已经涨红了脸,显然刚才那段路程让他感到劳累。两人走近一个房间,旅店老板掏出腰间的钥匙打开了房门,就在这时——程景看见房里的一对儿老鼠应声逃开了,同时有一股味道向他扑面而来,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刚才小巷中的味道,这种味道可以说极其复杂,让人顿时失忆,想不起有哪些东西竟会混合发出这样的味道!这个地方显然不利于人继续生存下去,程景在老板愤怒的目光中多次道谢,然后就走掉了……他想到:还不如去公园的长椅上睡一晚呐。
环锦城的秋季气候宜人:温和、晴朗,适合度假旅游,程景独自在夜晚的大街上走着,心情却很坏,他也不是为旅游来,一切才刚开始就那么糟……他走到昏黄的路灯下面的一把长椅前,看见长椅的另一端坐着两个人,他们像连体婴儿一样抱在一起。程景凄凉的想到,如果有一个人走过来,我也不介意和他或者她抱在一起。
程景坐在椅子上,逐渐感到眼睛酸涩,头昏脑胀——一个人如果持续试图在黑暗中看清东西,就会有这种效果。忽然,一个扎着满头辫子的少年踩着滑板从程景的面前一溜烟过去了,过了半分钟,另一个滑板也溜过去了,接着,一队滑板溜过去了。程景觉得这种街头运动很有趣,不过他不会玩滑板,只会开他自己设计的那种能飞离地面仅一尺半的机器。在半夜时分,一个工装笔挺的男人朝他走过来,脚下的牛皮靴与石头地面发出非常有力的声响,他是一个社团中介人。在本城里,存在着大量的社团,他就负责招揽一切愿意参加秘密社团的人。程景正在犯困,但是意识清醒,很难入睡,听着中介人喋喋不休,就疲倦地抬头看着他,希望他赶紧把话说完。
中介人的语气中有一种懒洋洋的高傲,程景就提问他:为什么深夜里还在工作?男人却叫道:“我们就是在晚上出来工作的呀。”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人满意。工装笔挺继续喋喋不休,程景打着哈欠,想到: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简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中介人讲完之后,坐在椅子上愣了愣,接着自顾自地谈起杜朗西的哲学著作来了,并且象征性地批评了一下国内的哲学研究者们,这仿佛是此类话题的一个必要程序。中介人还请程景谈谈他对这位哲学家的看法,但是程景说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此人,自己只在彩云城里喝过一种用青梅泡制的叫作杜朗西的酒。这种酒是专门给那些即将行刑的囚犯喝的,他出于好奇就尝了一点,是带一点甜味儿的……天快亮的时候,程景醒来了,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中介人已经不见了,而那两个连体婴儿似的人也已经走掉了。
三
程景在城里租了一间房子,租期为一年,为此已经花出了一部分积蓄,他决定要找一份工作。他考虑的是,自己既有头脑,又愿意花时间,蛮可以给那些酒楼和商店的老板们出出主意,怎么招揽顾客啦,怎样设计企业文化啦,等等。此时大搪里还没有这类职业,那些老板被他说得有些心动,却一致喊道:“哇,你要求的工资太高啦。”并且他们也比较认同他们个人的文化。其中有人建议程景,他应该先加入几个秘密社团进行培训,因为大部分企业与社团关系密切,在社团里出类拔萃的成员,就会被推荐去相关的公司里工作,公司则向社团支付费用。而环锦城里的秘密社团,不仅从事文化娱乐、科学技术等领域的工作,还从事毒品贩卖、盗墓以及宗教活动,等等。程景感到疑惑不解——有某些研究工作,例如数学、哲学等,根本无需在秘密环境下进行嘛,大概是那些家伙觉得,倘若一个人一直毫不起眼,但是忽然某一天就证出了数学史上某个难倒众多天才的定理,或者几大哲学派系一直相持不下的命题,就会显得相当传奇罢。
程景不知道秘密社团所在何处,又暂时无人引荐,只能去当地的酒馆里打听消息。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在肩膀上纹着一只虎形般的鹿蜀,故作神秘告诉他:“没有什么秘密社团哩,因为你还没有跟魔鬼签下契约。”坐在一旁的人就告诉程景,别信这家伙的话,因为他一年四季都是个醉汉,不能说出一句真话,至于那些秘密社团,它们就聚集在城里的几条街上呐。
第二天上午,程景就走在了那些街道上,街边到处贴着各种各样的招贴画,画着不同的涂鸦:天平、花朵、奴隶、黄金罗盘以及建在悬崖上的船型房屋等,还画着一些女人的裸体,一部分很美,无论观者是男是女,只消看一眼就会心神荡漾,另一部分则令人害怕——一个女人,倘若长出了一对荷斯坦奶牛般的乳房,决不能说是正常——这样一个女人走在街上,须得有另外一个人跟在她身后,以防止其重心不稳向前栽倒。除此之外,墙上还有一些标语,往往是在一方写完之后,另一方用石灰水刷掉重写,所以看起来乌糟糟的一大片。与此同时,墙上留有一块块褐色的印迹,也就是说,在某些时刻,街上必然发生了一些武斗。程景正在出神地看着,忽然就被一双大手拉进了一个屋子里。
这双手的主人——一位健身教练邀请程景加入搏击俱乐部,因为程景身材高挑,如果坚持锻炼,必然能够拥有一副完美的身材,进而被推荐进入模特公司之类。教练是一个真腊人,能说一口大搪话,他面膛很宽阔,留着一头短发,一身的肌肉很是结实,令程景艳羡不已,教练喜欢交友,私生活也很混乱。事实上,教练的生活就是环锦城人的生活:放纵、浮夸,追求极致。这座城市,曾经像风一样生长,盘旋向上,但是繁盛的花朵渐渐腐败糜烂,这座城市的精神,即是在自由和热烈中透着堕落。
两个月以后,程景就在该教练的建议下到一家公司里工作了,但是该公司不是什么模特公司,而是一个打手公司,专门提供专业的打手服务,也就是说,养着一群供雇佣的古惑仔。此公司位于城里的工业区,四周都是炼铁工厂和垃圾处理站,程景第一天上班时,看见该区域的街头行人都把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步履匆匆,或者在街角徘徊,令人捉摸不透。程景越往工业区里面走,就发现空气正在变得凝滞、昏暗,时间也变得越来越慢。等他转过了最后一个街角,就看见了那家打手公司——一座由砖石和钢铁筑成的建筑,如此高大宏伟,犹如西威基尼亚的监狱一般,在一瞬间朝他拉近了。
程景初来上班,感到公司气氛庄严、肃穆,犹如参加自己的葬礼,进大门时他对两个守门人微微一笑,差点儿就被他们冲过来打一顿!他尴尬地抬头向上望,只见所有的铁窗都是紧闭的,只露出一些亮晶晶的东西来,那是一只只防守用的弓弩箭头。程景走进那栋建筑里,立马陷入了黑暗之中,过了一会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钻出一个人来,走在了程景的前面,程景立马跟了上去。这位向导一声不吭,假装自己是个哑巴,步伐却极其有力,也许曾在军队里服役,而剑术高手程景则完全不同——他走起来就像是一阵风。程景听着听着那阵有力的脚步声,就忍不住更加放轻了自己的脚步,向导立即大喊道:“别像个女人似的!”程景立马抬头挺胸,把地板跺得噔噔响,非常高兴地发现向导不是一个哑巴。程景边走边想到,向导对女人有偏见——难道他不喜欢女人?找个时候我要问问他。
程景被带到了二楼上,这是一个由一条长长的走道以及走道两旁的密密麻麻的房间组成的地方,每一间屋子的门上都悬着一块木牌,离程景最近的一间上写着“闾左四”,对头一间是“闫右四”,向导推开了第一间,告诉程景这就是他的办公室了。程景好奇的探头朝里一望,一切都已经了然于胸,屋子里总计床和椅子各一,强身健体的器材十数种:单杠、臂力机、电击棒,等等。也就是说,程景的工作就是在办公室里练练肌肉,适应适应电击棒的电流之类的。但是除了“闾左四”,他哪里也不能去,既不能到街上去闲逛,也不能到其他房间去串门,一切都为了在荷枪实弹接受任务的时候,程景能让自己死得好看一点。
程景对工作内容了解不够透彻,因此毫无进取之心,和那些同事们不能常常见面,无法交流信息,除非偶然碰见——都是一些身强力壮的肌肉男,有时出来上个厕所,身上只穿一条紧身内衣,遇到了就互相尴尬地打一个招呼,转身就走。程景觉得这种工作气氛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四
工作结束后的晚上,程景就跑到酒馆里喝酒,这里汇集了全城最能喝的骠国人和波斯人,一些在船坞里工作的工人也是常客,他们来不及脱下蓝布工作服,喝酒前就把脏兮兮的袖子卷起来。他们大声说笑,谈到了一艘正在修理中的曾打击过海盗的战船——这是一个庞大的家伙,曾被排炮击中过,并且被海水严重锈蚀,船身已多处毁坏,估计是无法完全修理好了。程景对它很感兴趣,问了一些具体的问题,但是不一会儿这些家伙话题一转,照例谈起女人来了。
在工人中有一个黄色眼珠的家伙,性情古怪,尤其喜欢向其他人讲起《山海经》中各种鬼怪,每当讲到食人的蛊雕和凶恶的梼杌时,他龇牙咧嘴,眼球外凸,恶狠狠的盯着在座的人,好像恨不得他们出门就遇到这些妖魔鬼怪似的。有一次,他那双鱼眼似的眼睛扫到程景的身上,随即发出一道可怕的光芒。
他高声说道,“最不相信宿命的人,尽管比别人勇敢,可是他们死后是要下地狱的!”
程景却对此毫不在意,因为他想到,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接受了那股来自命运的不可抗拒力,越来越像一个宿命论者了。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酒馆里人声嘈杂,鱼龙混杂:染布坊伙计、动物园工人、自称学者的人、流浪汉、毛皮商人,等等,后者贩卖一些不值钱的兔子皮和狐狸皮,口称喝一杯就走,却总是在人群里逗留很久。有人一进屋就开始高谈阔论,把自己当作一架喊话机器,也有人藏在沉闷的角落,神情沮丧,满面愁容。有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青年军官,几乎是跪着趴在一把椅子上,嘴里不停念叨着不知是“保护人”还是“犯人”的词儿,身体整个缩成一团,两条腿儿像小羊一样蹬着,想把整个人都挪到椅子上去。
为了排遣无聊,程景观察起这些人来,也像那位向导一样,不说一句话,假装自己是一个哑巴——有时候我们宁愿装成那样一副样子,让别人看不见自己。
程景感兴趣的是一个男人,他是这里的常客,每次都隐蔽地坐在角落里,既不参与任何讨论,又不听别人的闲话,他时而将身体前倾,向前晃动双脚,食指毫无节奏地敲击杯子,时而不安地环顾四周,仿佛在惧怕某种危险,这就引起了程景的兴趣。
当程景向男人走去,试图主动和他交谈时,男人吓了一跳,惊恐地起身走掉了。但程景坚持不懈,几次努力过后,男人终于无奈地告诉程景,他患有焦虑症——周边细小的声音就能让他陷入焦躁之中:打击乐器的声音,人在走路时脚底与地面的摩擦、一支笔在纸儿上滑动的声响,哪怕最微小的声音都能把他的理智杀死,让他的情绪歇斯底里,与此同时,他想毁掉自己的肉体——这就有点儿可怕了。后来,患有焦虑症的男人却走进全城最吵闹的酒馆里,企图适应这种嘈杂。他告诉程景,这是一位颇为值得信赖的大夫建议的心理疗法,他因此决定试一试。
当这位焦虑症患者平静下来,却是一个十分健谈的人,没有任何精神障碍的表现,更别谈有自我毁灭的倾向。他向程景谈起了自己居住在乡间时,曾在破晓时分独自划着一条木船横渡一条翡翠绿的河流,微光之中,只见一条条金光闪闪的鱼忽地从湖底跃起,坠入湖心;夏季的傍晚,夕阳在天边变成了巨大的一轮,从正中心处流出浓厚的血来;于深秋时节走进森林深处,听着大风吹过树梢,发出巨大的哗哗声,身体无故起了鸡皮疙瘩,想要立刻大声呼喊。
“在任何一个提供交谈的场合,人们开始交换记忆,这些话语在短时间里就被重复了千百遍,毫无新意,”他摇了摇头说:“如果你想寻找有意义的东西,就只能把眼睛放低,去光亮中探寻微弱的希望;把嗅觉变灵敏,去嗅闻一扇木窗忧伤的气息;或者把脚伸进耗子洞里,去捣碎它们的窝。”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皱了皱眉头,显然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决定。对此程景也表示同意,但是他补充道:“另外一个途径,即是致力于寻找神奇本身。”
有一个晚上,一位身披蓝色披肩的姑娘从外面走进来,她的胸脯相当丰满,长得又十分漂亮,热情地跟酒馆老板打招呼。她随手在餐盘里摘了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成功吸引了一群男人的注意,然后绕到程景面前去了。后来,在一家旅馆里,两人在床上做爱,这个姑娘的裸体很美,身体又非常柔韧,但是过程中故意叫得很大声,假装很痛苦一样。程景问她问什么要那样做,姑娘可爱地嘟了一下嘴唇说:“因为你喜欢呀,因为你有施虐癖嘛!”
程景严肃地回答道:“我不是。”他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倾向,但是过了一会,他又在心里觉得自己可能是的,姑娘却心不在焉地接了一句:“快乐和痛苦是分不开的。”
天快亮的时候,这个姑娘穿上衣服,又拿出随身携带的化妆盒化了妆,嘟嘟囔囔地说,他们既然已经做过了,就算是结下了友谊,是“性友”,这种友谊远比其他友谊更为坚定!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弯腰吻了程景的额头一下,接着向后跳开一步,看着程景愣住,她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然而这段伟大的友谊却没能延续下去,因为自从那晚之后,这个姑娘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那个酒馆里了。
五
过了两年,程景终于得偿心愿拥有了自己的房子。这座宅子建成已久,位置偏僻,远离中心街区,四周长满杂花野树,房主惶恐卖不掉,又不肯冒险去装修,因此只能把价格压低,一切都相当符合程景的心意。
他准备搬去新住处的时候正是初春,天气有点儿寒冷,他穿着一件灰色高领外套,提着衣箱,站在大街上。程景已经适应了环锦城人艳丽的服装和夸张的配饰,他还紧随潮流,在他所有的衣物上都绣了一个希腊名字——这十足傻呆了。有一段时间里,城里流行希腊语,要是在某些公司上班的话,大家都有一个希腊名字,就跟现在的英文名一样,这是当时的一种时尚。
程景伸手拦下一辆马车,弯腰钻了进去。马车只是当时大搪里租车的一种,除此之外还有牛车、驴车,有钱人也常常弄一只非洲豹、锡兰象之类的当作行路工具。上了马车之后,那位车夫立即振臂高呼,马车一路狂奔,烟尘四起,到达之后程景不及道谢,车夫立即驱车离开了。
程景将房子从里到外修整了一遍,使其焕然一新——在这方面他很有经验,他还专门留出其中一间用作试验室,并且兴致勃勃地购置了一批试验器具,然而在一个傍晚,当他置身于那间屋子里,置身于各种试验器具之间时,却猛然发现头脑里一片空白,什么灵感都消失了,它似乎已在他不经意时抛弃了他。
发现这一事实之后,程景的精神就逐渐委靡了,每次他回到家里,躺倒在沙发上,就感到疲惫袭击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对试验再提不起什么兴趣,渐渐丧失了对生活的热望,他甚至认定自己已经在平凡的生活中丧失了创造力,再也做不出任何有趣的发明了——这可真令他感到恐慌!
他在公司里也无事可做,两年中他没有出过一次任务,而他的同事却有些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猜大概是参加的任务时候挂掉了,但是他却期待起那样一次任务来了。当他感到自己失去了创造力的日子里,他就不再进出试验室了,甚至懒得用一把锁把那扇门给锁起来,任它那样虚掩着。好几个晚上,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似乎听到隔壁的试验室里传来悉悉率率的声音,好像有人在移动那些东西一样,他屏住呼吸听着这种声音,就再也睡不着了。他想起彩云城里的三月,到处盛开着洁白的梨花,招来一种喜欢吃花的鸟类。他跟张仪到郊外去采集一种特别的红壤,两人在一路上漫无目的地闲谈。天那么高,那么空旷,云层仿佛还在越飞越远,他就被这种景象给迷住了,不过那仿佛已经过去有些久了。
单调的生活使程景丧失了平常心,他就渐渐变得沉闷、古怪了,他甚至再次看见了老兵的鬼魂,它忽然就出现在了这座宅子里:无论在黑夜白天,鬼魂在院子或者房间里游荡着,它的身体已经萎缩了,个头只到程景的胸口,拖着两条细腿儿,连看也不看程景一眼,径直从他身体中穿过去了。程景却对此毫不吃惊,他把它当作是自己的精神状态坏败的一种正常结果,然而,一个猛然被发现的秘密又让他欢饮鼓舞起来。
程景的容貌似乎是不老的!事实上,自从他少年时候起,他的样子几乎没有改变过,只有身体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男人了。这让他惊喜,难以置信,几乎要放声高歌,恨不得跑去向全世界炫耀一下,实际上他却没有地方可供炫耀。
后来,他跑去参加了环锦城的全民运动会,参加了剑术比赛,获得了头奖。如前所述,程景是一个剑术高手,他却没有料到该运动会是一个怪人的展览会,比如说短跑进前几名的绝对是一些巨人症患者,自由泳的运动员就是一些长着鸭子脚蹼般的大脚掌的家伙,人们不是来看比赛,而是来看一些生活中不常见的奇怪的人,仿佛他们自己的生活平凡得还不够古怪似的。程景作为剑术冠军,却胆敢容貌英俊,身体修长,只是笑容有些沉闷古怪罢了,于是被人反复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不久之后,程景又恢复了落落寡欢的状态,一种仿佛能够调慢时间的孤独感,侵袭着他的身体,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寥寥而来,不可断绝。即使在二十多年后,程景回到了大叶寺——拥有一位漂亮的妻子,并且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在别人看来他一生中最宁静的时刻,他也没能逃脱过这种孤独感的折磨。
后来,他找到了一种消除寂寞的方法,就不时出入那些烟柳巷,直接从那些女人身上寻求安慰了。她们那丰满的胸部和紧实的臀部,都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来自原始的人,也像是一个性施虐癖。他虽然不爱她们,但是认为她们每一个都是值得爱的,他也并不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感到羞愧,因为它对别人无害,只是每一次在满足了肉体的欲望之后,他就在精神上就变得更加空虚了。
六
由于精神萎靡,程景的身体渐渐出了问题,好似一个正在瘪下去的皮囊——尽管他下意识的控制自己的精神力,但是在毫不自知时他就睡着了:当他走着路,在“闾左四”里举着哑铃,或者在家里练着剑,动作逐渐变得缓慢,接着他就站着那儿——睡着啦。
那年夏天,程景终于如愿以偿的和公司的二十多个同事被派去上演一出街头闹剧,目的是为了吸引当地官兵的注意,为另一个更重要的行动争取时间。公司指定的成员们被分成了两组,上演帮派争斗的戏剧。至于另外一个更重要的行动是什么,程景们可一点儿也不清楚,这些事只有管理者们知道。
在那一天,他们这群人刚刚到达街上,却突然从街两头涌来了两组非公司的人员,他们拿着砍刀、斧头,立马加入了砍人的队伍。程景的同事们没有做好充分准备,又腹背受敌,所以被砍得很惨。程景既不愿加入砍人的队伍,也不愿意被人所砍,所以当混战刚开始的时候,他就起犯困来,是所有人中最先倒下的一个……
事后公司的态度很模糊,只对活着的人进行了经济补偿,也没有向程景们给出什么满意的答案。死掉的人消失了,活着的人就继续等待下一场战斗。
程景这次的表现也不被公司看好,因为在领导们看来,在混战中无论是砍着了人,还是被人所砍着,那都是一种求上进的良好表现,但是程景竟敢完好无损地跑回来,真是太狂妄了!
七
程景来到环锦城的第四年,春季的清新气息吹走了往日的沉闷气氛,使得山野焕然一新,无论是谁,只要从家里走出来,第一眼就能看见高远的天际。
程景有一个外号叫“老板”的同事,喜欢玩摇滚,是一个不知名的乐队的主唱,程景常常去该乐队献唱的俱乐部里。在程景看来,“老板”制作的音乐十分粗粝,并且他们向来拒绝参加含有政治意味的活动,所以维持乐队日常活动的经费时常出现问题,但是程景十分欣赏他们的反叛态度,不过程景现在非常具有局外人的意识,决不肯轻易就入局。
夏季的时候,程景为试验室购置了一整套炼金设备,因为他最近迷上了炼金术,在借阅了各种炼金术的书籍和一些本地术士的笔记之后,开始孜孜不倦地专研起炼金术来。大搪的皇城里也有不少炼金术师,都梦想着有一天到皇帝的皇宫里去工作,但是大搪皇帝似乎只对那些从天竺来的方士感兴趣,还派去了大队人马去天竺寻找所谓的“不老药”。
在程景的家里,忽然新增了两位成员,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夜里,程景正在试验室里把硫磺溶解于酒精中,想看看它与一种琥珀胶质会发生什么反应,忽然隔壁卧室里传来了一阵悉悉率率的声音,他停下来留神听个究竟,又什么动静都没有了。过了一会儿,一声惊叫忽然在隔壁响起,程景立即就冲了出去。
他站在卧室的门外,将剑握在手里,心情激动,然后一脚踢开了卧室的门,同时听见了混乱的哭叫。床头那边有模模糊糊的晃动的人影,等到程景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黯淡的光线,才认出这是两个孩子。
他把他们叫到院子里,终于看清了两位不速之客的样子:一对孩子的手紧紧攥在一起,稍大的一个是男孩,十一二岁,长着一头棕色的头发,正不安地咬着嘴唇,小的是一个穿着灰扑扑裙子的小女孩,五岁左右,两只手的腕上都戴着银色手链。两个人一声不吭,当后者用一双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望向程景时,他拿着剑的手就屈服了。
这是一对兄妹,自称从一个叫金粟的城镇流浪到这里来,除此之外,他们不记得任何事情,对于他们的父母也没有任何印象。程景决定留下他们。后来两个孩子都把程景叫作哥哥,很快就适应了这个家里的生活。
程景将孩子们的卧室安排在试验室的旁边,以便在晚上随时了解他们的需要。妹妹言娜相当喜欢程景,像小蝴蝶一样围着他转,哥哥罗亚要独立一些,他像探险一样的探索了房子的里里外外,显得毫不拘谨。到了秋季的时候,程景架起梯子爬上屋顶清理落叶,两个孩子就在下面仰头望着。程景在制作梯子的时候,不禁想起了大叶寺的老兵来——当时看到老兵带了一架折迭式的军用梯,程景很感兴趣,两天后就向老头说明了一架能够延伸到天上的没有尽头的梯子的设计。老头鼓励了他的创意,向他谈起了想象力的重要性,还说年轻人的想象力不应该给现有的理论知识禁锢了。
两个小孩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做试验,尤其是罗亚,对程景的试验室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在程景忙着用酒精灯加热各种溶液时,罗亚就坐在旁边看着。同时,罗亚也对剑术感兴趣,常常缠着程景教他。
小姑娘言娜则古灵精怪,常常向程景提出一些难解的问题,比如有一次,她歪着脑袋问程景:山坡上第一朵蔷薇花是谁种下的?织好为什么长一只眼睛?山林里的风怎么会是绿色的?程景就问:“织好是什么呀?”小姑娘说它是自己梦中的一种蓝色小鸟,它的尾巴像扇子哩!旁边正在纸上写写画画的罗亚却不动声色地给了妹妹一个解释,他说得那么生动形象、有理有据,仿佛他也亲眼见过似的,几次之后,程景弄终于明白了,原来兄妹俩的梦境是相通的!
到了炎炎夏季,言娜常常一个人跑到森林里的河里玩耍,早上出门,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就自动回来,此时哥哥罗亚也有事做——自从程景看过他的画后,就觉得他在绘画上很有天分,立马买来了作画工具。相比于妹妹的活泼开朗,罗亚的脸上则开始露出一种忧郁的神色,程景第一次在饭桌上见到时,着实吃了一惊。这孩子的心思难以捉摸,时而沉默寡言,时而大胆无畏,他的行为有时令人难以理解。他在自己的画中画了妹妹——一个长着翅膀的小天使,正在水上跳舞;有青色的狐狸,躺在地上,从细细的脖子处流出血来;有程景,从一栋房子的其中一个窗子里探出尖尖的脑袋来。后来有一次,程景正在卧室里更换衣服,领口很窄小,程景脱下它是颇费了一番功夫的,当他转过身对着门口时,罗亚正一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用一双眼睛瞧着他,程景忽然一愣。
八
秋季的一个早晨,程景点燃了院子里的一堆落叶,火苗迅速窜起来了,三个人围着它,看着它直到完全燃成灰烬为止。程景弯腰用棍子拨了拨灰烬,然后他一抬头,就看见站在院子门口的女人。
女人脸色苍白,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裙,脚上蹬着一双高跟的棕色皮靴,没有任何行李——她自称是程景的姐姐!罗亚看着这个女人,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懒洋洋地给她让出一条路来——这条路是通往大厅的。
在接下来的两天,女人坚持自己的说法,始终要证明自己和程景的亲缘关系,但是在程景看来,她知道自己的名字,这也不足为奇!世界上还有很多个程景哩,但是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和自己有亲缘关系的人,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程景没有时间听取这个叫程葵的女人的胡言乱语,他准时外出到公司去,留下两个孩子和一个女人。直到当天傍晚,女人见程景还没有到家,就围着围裙走进厨房,开始摆弄起那些厨具来。
当程景回家的时候,她已经给餐桌铺上了干净的桌布,摆上了插着木芙蓉的花瓶,取出碗筷,把丰盛而诱人食物摆上了餐桌。在晚饭期间,程葵和两个孩子相处得那样自然,她表现出来的那股热情劲儿,仿佛是谁也抗拒不了的,但是她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开始讲起了姐弟俩小时候的事,企图让程景回想起过去。
他们的故乡游丁,是一个适宜种植芭蕉的小镇,气候温和,空气湿润,三面环水,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半岛。这里没有军队,没有战争,甚至没有政府官员,生活这里的人遵循着另外一套社会规则——人们比邻而居,和谐相处,不需产生愤怒就能解决问题,因此在游丁镇上没有关押犯人的监狱,也没有塔楼和棱堡,更不需要通过战争去扩大土地。为了避免地面的潮气和野兽的袭击,当地居民们直接把房屋建在大树上,同时他们也认为,这样能离天堂更近。
当地人按照自己的意愿,把各自的房子的表面刷成了白色或者天蓝色等,高低错落,好似一个个鸟巢,如果要拜访他人,就在宽阔的树干上行走,或者乘坐空中索道。这些身处高处的居民,脚下遍布着一个个芭蕉园,可以看见烟雾从地面上升起——棕色雾气升起的地方是炼铁工厂,白色烟雾升起的地方是澡堂,而彩色雾气升起的地方就是染料作坊,雾气将游丁变成了一个奇妙的仙境。
该镇由程葵的祖父和父亲负责管理,两个男人既要解决镇上的所有家庭遇到的大大小小的麻烦,还要负责给每家分配用于种植香蕉的土地,并与外面的商人保持联系,确保大家种植的香蕉卖出好价钱。程家的房子位于整个城镇的中心,是大圆环中心处的一点。
在程葵的上头还有一位哥哥,这位哥哥继承了父亲沉稳刚毅的性格和聪慧的头脑,在镇上,几乎有一半的女孩都爱慕着他。有一次,一个年轻姑娘送给小程景一只会唱歌动听歌曲的绿色鹦鹉,只希望他能在他的大哥面前提一提她的名字。
程景听了程葵的叙述,暂时陷入了沉思,后来他直接向程葵发问到:那后来这一切是怎么完蛋的。
程葵沉吟了一会儿,说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天,森林里忽然起火了,来了一批拿着武器的兵,他们威胁说要放火烧树林,就把大家从屋子里哄赶了出来。父亲带人赶到工厂去取兵器,在半路上却碰到另一批穿着破旧铠甲的军队,自称是起义军,他们要求父亲的人尽快离开。那两支队伍相遇后就大打一仗,十分惨烈,导致程葵一家人就在混乱中走散了。
当晚程景就做了决定,准备让这个叫程葵的女人留下来,这倒不是因为她的故事打动了他,只是他相信,这个家里的确需要这么一个女人。
九
自从程葵来到这个家里,所有的一切仿佛具有魔力一般,变得井然有序,干干净净了。她的房间安排在罗亚和言娜的卧室对面,那间房子原本是作为储物用的,堆了许多平时用不到的杂物,她很快把它连同其他屋子一并清理出来,留一间专门用作孩子的娱乐室。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又指挥程景移动家具,把屋子变成了崭新的模样,开始显示了她在打点家务上的才能。
家庭的一日三餐自然由程葵开始接手——在今后几十年里都是如此,这个贤惠的女人总是将碗筷洗得一尘不染,保证餐桌子上没有一丝灰尘,地板上没有碍脚的东西,空闲的时候,她坐在杨花树下绣花,照看言娜,自从她观看了罗亚的画作之后,就建议他去给各类作坊的产品绘图,罗亚十分乐意,于是随后绘图就成了罗亚的工作。两个孩子都把程葵叫作姐姐,简直比热爱程景还爱她,也就是说,程葵成功笼络了这个家里的每个人。
到了春季,程葵看着屋旁的杂草山坡,就生出了开辟菜园的想法,她对程景说,你有那种药水嘛,使程景吃了一惊,因为除草的药水是他在大叶寺里发明的,此后他再也没有向人提过,不过他还是把药水制了出来。程葵还向程景提过树上房屋的想法,但是程景说,追随过去是毫无意义的。程葵就拿眼睛看着他。
过了不久,程景发现自己每个月冒着生命危险挣的钱根本不够一个四口家庭的开销,就决定更换一份工作,他的朋友即真腊教练警告他:别做傻事,如果你一定要在此时离开的话,就必须为此支付一笔违约金。其原因是,程景曾经稀里糊涂地签订了一份协议,上面载明了合同期为十年之久,固执的程景毫无犹豫拿出自己的一半积蓄支付了违约金。对于这件事,罗亚很支持他哥,但是希望他能尽快找到工作,程葵毫不在意说:“你自己作决定呀,又不是小子。”转身就进了厨房忙活。
十
在一个下午,一家人来到彩云城最繁华的街市上采购货物,程葵本想避免领着两个孩子走过烟柳巷,但是程景毫不在意,说让两个孩子见见世面也好:那些衣着暴露的女人,穿着高跟的紫色木屐,暧昧的眼神飘向任何一个进入视野的男人,与此同时,街上飘来一股说不清的味道——香水味、酒糟味、水果的腐烂味或者檀香,简直让人无处下鼻。人群好像以拥挤为乐,互相推攘,程葵抓住两个孩子的手,谨防被人挤散。
两个孩子都很兴奋、激动,领着她来到一个瘦高的白袍术士前面——这个长相如同政客般阴冷狡猾的家伙,正在指挥助手移动一面八棱青铜镜,他张口向观众们解释说,只需花四文钱,便可从这面镜子当中走进去,看到过去最美好的记忆;与此同时,在近旁的一个外国马戏团里,一头狮子矫健地钻过了四个火圈,接着踮起两只后腿儿在铜皮大鼓上走路;两只绿眼睛的猫科动物正跳上一株铜环树的顶端,抢夺一块鲜肉,而四头脖子上挂着野猪獠牙项链的黑熊在台上跳起了舞;一个小个子骠国人在嘴边吹起了一种五孔的骨笛,据说可使人忘却烦忧,掉入幻想的快乐之中。
身材高大的程景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来到一个诃陵人的摊位,那个男人正好抬起头来,将一道忧郁的目光投向他们。商人对程景说,自己正在销售一种饮料,喝过它之后,人看起来就会更忧郁迷人。程景盯着他,好不容易才阻止了一股冲动,防止自己一拳挥在男人的脸上。在珠宝店里,程葵看中了一对花青镯子,她粲然一笑,忽然变得巧舌如簧,把那位老板迷得天旋地转,因此以低廉的价格得到了那对镯子。
而在服装店里,裁缝量取了罗亚和言娜的尺寸,然后拿出一本册子,给他们展示几种衣服的最新款式,两个孩子却只顾着将节日里用的大红披肩、绣花斗篷套在身上,在服装店里追逐嬉闹。
“他们可真好看呀。”店主看着两个孩子,赞叹地对程景说道。
的确,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兄妹俩逐渐显示出了容貌上的惊人之美,他们长得不像搪治人,也不像程景见过的任何其他国家的人,两人却长得十分相似:肌肤如雪,纤尘不染,一双深邃的大眼睛堪比深海湖泊,当程景带着兄妹俩走在街上,一路上就引来了许多注意的目光,九岁的言娜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的心智似乎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她的言行跟刚刚来的时候没有差别,胆子尽管更大了,但是她的确没法理解一些更复杂的事情了。程景发现这件事时,不禁心生担忧,程葵却不认为这是一件坏事,她提醒程景注意这孩子在无意中透露出的那种纯洁之美,简直让人赞叹!
而对于罗亚,这孩子显然不仅知道那些人的眼光是怎么一回事,而且程景看得出,罗亚对于自己的美貌特意表现得无所谓,故意让人嫉妒、心疼、心碎!他已经预料到,这个十五岁的孩子,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但是他也将始终是情场上的优胜者。
全家人度过了寒冷的冬季之后,到了初春,程景和罗亚开始专注于试验室里的工作,不再考虑去外面了。他们加工一枚枚的铜纽扣和银纽扣——熔炼、抛光、雕刻和上漆,这样一枚大概花五天制成的纽扣价格不菲,做满十颗就让罗亚把它们送到高级服装店的老板那儿。程景找到了其中的乐趣,就足不出户,越来越沉迷于这项工作了。
连续几个月,每天很早他就钻进了试验室,后来甚至取消了晨练和洗漱,连吃饭都要别人来叫他,他变得形容倦怠,胡子拉碴,只有一双眼睛变得更加锐利了。他的技术渐渐达到了极高的境界,设计出的图案越来越精细、复杂,所以不得不在纽扣表面把每一个细节都雕刻得非常之小,以至后来肉眼终于看不见了——一枚纽扣,好似刚刚抛过光,但是你用一架显微镜来看的话,就可以看到上面遍布着极其复杂的花纹,仿佛一颗微缩的星球,但是我怀疑,这样一枚纽扣到底能值多少钱?
有一次程葵看到程景在纽扣上刻了一串希腊的文字,她问:“这个叫张仪的人是谁?”
程景不动声色地答道:“一个远在天堂的人”。
十一
有一回吃过晚饭之后,程景从试验室里拿出了几个彩色布袋和一个铜罐子,接着他就在院子里向罗亚和言娜演示了一种叫作“铜灵西”的烟火:当火焰骤然升到高空之后,忽然在黑色幕布上炸开了闪亮的紫色火花,言娜拍手欢呼起来,不过当火花从天降落到院子里的时候,几个人都尖叫着逃开了。当两个年轻人都被赶去睡觉了以后,程景推开了浴室的门,打算在睡前洗一个澡,但是刚走到门口就愣住了。
程葵赤身裸体地站在浴室里,把身体侧对着他,女人的洁白而丰满的肉体在溶溶月光中简直堪称完美——一对浑圆的乳房留下迷人的阴影,曲线窈窕,那修长的双腿,使她看起来像是一尊诱人的雕塑。程景看到了她的裸体,心脏就在腔子里狂跳起来——他终于相信,无论是谁也不可能控制自个儿的心跳。他感到有些窘迫,不知所措,但是程葵忽然侧头看着他,一言不发,只是等着他退出去或者先开口说话。程景没有勇气再看她,他转身就走开了。
这天晚上,程景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的脑海里不可遏制地出现程葵的裸体,感到意乱情迷,差一点儿掉进非理性的幻想的漩涡里去,但是他以自己少年时期独自面对一切的巨大勇气重新回到了正轨,消除了脑中的那些想法,摆脱了荒谬幻想的折磨。
即使在一起生活了多年,程景认为自己也没有完全了解程葵这个女人:这个家里井然有序的一切显然要归功于这个女人的勤劳,她总是悉心照料菜园里的种种瓜果蔬菜,使得这个家能够在吃喝上自给自足,她关心两个孩子的生活,防止他们走错人生的道路,同时也鼓励他们走自己的路:她身上简直有一种上帝赋予的独特才能。而在另一方面,程葵身上还散发着一种女人本身的魅力,她那婀娜多姿的身体,那满含温柔的笑容,都能暴露出一个成熟女人才拥有的美;而她在这个家里所表现出的单纯的奉献精神以及与俗世生活完全融合的态度,也令程景感到吃惊。自从程葵在家里住下来之后,再也没有谈过离开游丁小镇后的经历,尽管程景认为那些经历对于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夏季到来的时候,程葵几次向罗亚提议,让他的朋友们到家里来做客,因为她知道罗亚最近结交了一群新朋友,但是她对这群男孩给罗亚带来的影响感到担忧——最近,她看见罗亚的脖子上戴着一截人的手指骨的项链,他的手臂上出现了一道可怕的伤痕,甚至有一次,他竟然主动请教程葵如果要报复一个人应当怎么做,让程葵吃了一惊。然而程葵认为,她应该接纳罗亚的朋友们,因为他们跟罗亚一样正处在喜欢反其道而行之的少年时期,得有人把他们引上正途,不过已经长得高高瘦瘦的罗亚却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根本不喜欢他的那群朋友,因为他们全都是傻瓜,至于他手臂上的伤,也是自己不小心弄出来的,因为这世上没有谁能够伤害他。
当程葵走进试验室里把这些话转述给程景的时候,后者一边摆弄那些仪器一边嘀嘀咕咕道:“我就知道是这样。”程葵认为程景根本不关心这件事,就准备自己去找罗亚谈一谈,与此同时,她还要时刻注意言娜的行为,因为这孩子还总像七岁的时候那样喜欢做一些跟危险搭边的事。
程葵掌管着每一个人的事务,随意进出他们的房间,好似家里的独裁者,然而由于她的勤劳和奉献精神,在事实上她又变成了任劳任怨的佣人。程景整天沉浸在试验室里,完全无心察觉家里发生的情况,但我认为,他其实是故意把自个儿关起来,好让自己什么也看不见的、听不到的。他自暴自弃,拒绝思考程葵对于他自身的意义,于是我们现在知道了,程景才是世上最无心的那个人。
自从发现罗亚很少到试验室里来,程景终于重新关心起其他人的日常生活来了,才发觉罗亚已经完全抛弃了试验室的工作,身边有了一群新的朋友,有时连续几天都见不着人影,他就觉得自己应该找罗亚谈一次。在开满紫罗兰的庭院里,在一股神秘的香气中,程景坐在石桌前向对面的毫不耐烦的罗亚说起了他年少时在大叶寺里的往事。
罗亚忽然开口问道:“你畏惧命运吗。”
“命运不是机缘的产物,”程景答道,“关键未来还在我们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