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美妙也是最危险的事,就是陷入爱情之中。
一
程景从未接触过任何军务,当他知道政府最近正在招募士兵,却觉得自己可以去碰碰运气,不过他很快就放弃了这种轻率的打算,因为他想到,一旦选择了这条路就可能一去不复返了,这倒不一定是因为战争所引起的死亡,而是他的天性悲天悯人,那毫无人性的战场屠杀,必然是他产生痛苦的源泉。
关于痛苦,罗亚曾在无人发觉时与它打过一段时间的交道。一直以来,罗亚把程景当作自己的哥哥,他尊重他,敬佩他,直到在三年前忽然对程景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情——他渴望程景用眼睛正视自己,并且始终和自己在一起。罗亚被自己的感情吓住了,他惶恐不安,那个人在身边,痛苦就无处不在,而程景却只知道关心他的那些试验,对其他人不闻不问,以至于罗亚表现得不动声色,而他的这种感情也在时间的流动中逐渐消失了,然而在那些不知不觉中过去的日子里,罗亚已经把程景抛下太远啦。
罗亚差不多已经长成了一个大人,但是他一次也没有把朋友们带回家来玩,却在春季的一个下午领来了一个城里的姑娘。这个女孩的年龄看起来比罗亚还要大上两三岁,身姿优美,笑容雅致,礼貌地向这个家里的人一一致意。
程葵和这个名叫善画的姑娘十分投缘,两人在午餐的桌上有说有笑,下午还一起在花园里修剪了女贞的花枝。尽管这个姑娘漂亮、谨慎而温存,但是罗亚对她的态度却稍显冷淡,虽然他在家人面前极力隐藏,但程葵还是一眼就识破了。
善画是当地一位从事古董生意的富商家的女儿,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在服装店里碰见了罗亚。那天早上,她在一位女朋友的陪同下神采奕奕地走进服装店,当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从此被打上了悲剧的印记。她希望老板亲自为自己制作一套别致的晚礼服。当她与那位心思细密的老板敲定一切细节正准备离开时,她的女朋友恰巧在店里碰见了一位熟人,于是暂时离开善画前去交谈。善画百无聊赖地坐在接待室里,却意外地看见了正在和店里伙计交谈的罗亚。当时他头发凌乱,神色倦怠,但是他那么漂亮、骄傲,她在瞬间就爱上了他。她的目光锁在了他身上,直到好友走过来挽住她的手臂,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在人群里的罗亚也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朝她笑了笑。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就经常去那家服装店了,为的只是能够再次见到那个年轻人——无论白天黑夜,他的形象留在她的心里,使她感到痛苦不已,甚至使她不由自主地流出眼泪来,因此在一个月以后,当她终于再次见到罗亚时,就真正确定了自己的心意。那天,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她不顾过路人的眼光,毫无保留地向他述说了自己的相思之情,请求他留在自己的身边。罗亚对这个陌生女孩儿的行为感到奇怪,他远远地朝他的那伙等着看好戏而哈哈大笑的朋友们摆摆手,但是他脸上那种若有若无的骄傲神情,又仿佛说明了这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第二天晚上,他把她独自约出来,然后将她带进了一个无人的巷子。他靠近她带着芳香的年轻身体,伸出手掌不带任何感情地抚摸她,这个姑娘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身体顿时像木头般僵住了——一股巨大的恐惧充满了她的心。然而当她惶恐万分地逃回到家里,独自躺在闺房的那张床上时,那种恐惧忽然又变成了妙不可言的感受,仿佛湖水中央连续开出了一串亮红色的花。她渴望罗亚重新在黑暗中抚摸她,并且永远和她在一起。
这个姑娘的爱意像春风一样连绵不绝,在随后的几次会面中,她却遭到了罗亚冷淡的拒绝,于是她几乎陷入了癫狂的状态。善画足不出户,茶饭不思,躲开家里人独自在房间里哭泣。她家中一位约摸五十多岁的波斯女仆发现了这个秘密,但是女仆不得要领地劝说只能让这位小姐越来越绝望。在心灰意冷之后,她就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拿死来要挟罗亚了。
为了缓解这段激烈的感情碰撞,罗亚只得暂时松口,答应带她回家来见见他的家人。程葵对善画十分热情,在餐桌上不断向她问这问那,善画都谨慎而不失教养地回答了。言娜则坐在一言不发的哥哥的对面,完全不顾周边发生的事,正试图让左右手同时用上筷子和刀叉,在其中的间隙,言娜抬头对善画笑了笑,但是这个笑容却让善画一愣,因为这个姑娘真是漂亮得惊人!
二
的确,现在无论是谁看见言娜,必定会惊叹于她年轻的美貌:她的皮肤像细瓷儿,粉嫩的脸蛋儿上镶嵌着一双宁静的大眼睛,修长的身躯仿佛经过了上帝之手的精雕细琢。与此同时,她的脸庞散发出一阵天真纯洁的光芒,就像一个从来没有受到忧伤、嫉妒、狂喜情绪侵袭过的人儿一样,完全保持了一个七岁孩童的纯真,仿佛是一个落入凡尘的天使。尽管她的一举一动都显出孩子气,但是很难说世上会有一个男人不会被她的美貌吸引,她喜欢穿着那种料子轻盈的衣衫,在外面四处乱跑,对别人惊异的目光不管不顾。尽管她在脑力上还只是一个孩子,但她性情纯真,总用一双毫不畏惧的眼睛看人,对生活中的琐事一概不感兴趣,而她自个儿也没法儿理清楚,但是有时候她却能把一切事情都简单化,仿佛能找到最终真理似的,叫人吃惊。
有一回,她独自坐在花园的走廊里,望着脚下的那些玫瑰花,她忽然自言自语道:“瞧这些花呀,又死掉了一回。”而当有一个男人从别人那里听说了她的美貌,就放弃了自己的工作专门从另外一个城市跑来向她求婚时,她却大笑对他说道:“我可不会爱你呀。”
有那么一次,当善画从厨房走向后院时,就恰巧看见这姑娘站在花园的中间。她抬起头,垂手而立,神色异常宁静,在黄昏忽明忽暗的光线之中,她的样子甚至不像是凡人,而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来的人。看见这个景象的善画就感到暗暗吃惊。
春季来临,带来了崭新的气息,城里的天空开始变成了蓝白色,仿佛浇上了刚出炉的铁水,天穹深处总是闪闪发亮。言娜常常一个人走到离家几里外的河里去游泳,这个姑娘通常不穿任何内衣,只穿一件宽松的裙子,下摆刚好遮到膝盖处,当她在草丛里走动的时候,沾着露水的草叶拂过着她那双修长白皙的腿,引人无限遐想。言娜能长时间的呆在水里,甚至能游到河水的最深处,不过谁都也无需为她的安全担心,因为她似乎有一种能自动躲避危险的本领。只有一次,当她傍晚从森林里回来之后,就开始咳嗽,脖子上还起了许多的红色的疹子。程景认为这是由于某种花粉过敏所致,就让程葵用艾叶和金钱草等熬了黑糊糊的药给她喝下,结果没过几天症状就消失啦。
程景本以为自己在这个春季会再一次见到老头的鬼魂,但是它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了——鬼魂已经完全消失,不存在于人间的任何一个地方了,不过有几个夜晚,他梦见了老头儿,见到他正在水塘边给几条鳄鱼喂食,丑陋的鳄鱼一边吞食食物,一边张口像人一样说话:“我们吃掉了你的一切,你现在一无所有了。”老头却摇摇头说:“不,你们吃下的只是些泥鳅和死仓鼠。”
在程景的另外一个梦里,他自己置身于劈开森林的一条河上,正乘着一个木筏顺水漂流而下。天非常之高,但是两边的树木把天空遮蔽成了狭长的一道,他随船漂流来到一个悬崖峭壁上,离断崖越来越近,他开始大叫起来,却发出了无声的呼喊,他就从梦中醒了过来。
以前他在彩云城里的时候,那位叫洛肯的魔术师朋友对人的梦境也有一种独特的解析,认为梦是事件的原因而不是结果,人不能从前往后去总结它,但是它却为今后提供了神秘的启示,但是程景认为这是一种谬论。
三
有一天上午,家里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为首的是两位姑娘,其中一位身着粉色华服的小姐,正叉着腰在院子里大喊大叫。程景在试验室里被她的声音所震动,一脸倦容地从试验室里走出来了——他的脑袋被复杂的试验弄得晕头转向,但是想看看这位敢于在他的院子里叫喊的人是谁。
那位粉色小姐看到一个身材高大,披散着一头长发的家伙应声而出,认定了此人便那位变态的工匠,依旧没有放下她小姐的架子,转头吩咐身边的人去告诉这个家伙,自己看中了他制作的纽扣,他必须到自己的府上来干活,但程景想都没想就立即就拒绝了——他微微一笑,摆手叫道“不去。”这位小姐气得简直想揍他,一双大眼睛瞪了程景一眼,然后转身气呼呼地走掉了。
另一位小小姐,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穿了一件白色长裙,看起来乖巧而雅致,她微笑着走到程景面前告诉他:“你呀,会死得很惨的。”程景问:“谁,谁会死得很惨,你吗?”结果这位小姐立马伸出手揪住了程景的一只耳朵。程景想到:原来这一位才是真正的暴力狂!立即伸手把自己的耳朵从她手中解救出来,结果这小姑娘一松手就哈哈笑着跑开了。
程景朝她的背影望了一会儿,慢慢踱回到自己的试验室里,看见罗亚正在给一枚戒指镀上四种陨石金属的混合液。
“你得采取更直接一些的做法。”程景说。
“也许是的。”罗亚毫不动容地说:“不过,你又在意什么呢?”
程景不明白他的这句话,但是根据罗亚的说法,如果将四种从行星陨石中提炼出的金属按照一定比例配成熔液,镀在一枚普通戒指上,那么接受这枚戒指的人,对赠送之人的爱就会永远消失,如同石沉大海。程景相信这是毫无根据的猜想,如果罗亚想要摆脱善画,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向她解释清楚,免得两人都要受苦,但是罗亚却始终没有表示出直截了当的意思。
一连两三个月,善画每隔几天就在上午的九点左右准时来到这个家里,其目的是为了增加自己和这家人的亲密关系。她已经成功取得了程葵的信任,两人成为了密友,无话不谈,程葵有时招呼她跟自己一起修剪玫瑰花枝,或者在葡萄架下绣花,说些闲话。言娜则始终天真而友好地对待这个一大早就出现在家里的女人,并且向她提出一些孩子气的问题。每当罗亚看到这一幕,就不动声色的走开了,他假装这一切与自己无关,在他心里,他认为自己还远远不够坚定决心。
当女人们在聚在一起时,家里的两个男人就尽量避开她们,长时间待在试验室里制作银纽扣和铜纽扣,随着善画来到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多,罗亚在试验室里呆的时间就越长。起初,他是为了避开不想见的人,但是随后他越来越沉迷于试验室里的工作,全神贯注,以致于在接下来的两个月中,他很快就和程景一样掌握了这项细致的技术。
罗亚遵从自己的心意,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有一次善画在走廊里碰见他,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动容,仿佛他根本就不认识她似的。罗亚的变化多大呀,面颊上留起了青色的胡茬,身体显得更高更瘦了,走路有些摇晃,头发乱糟糟的,但是眼神却更加孤傲了。善画拦住了他,但是罗亚头也不抬的对她说道:“小姐,请您让开吧。”在那一瞬间,她知道自己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四
在一个雨过天晴的上午,罗亚从试验室里走出来,在院子里又碰见了上次那位穿白色裙子的小姐,她笑嘻嘻地问:“程景在不在家呀?”接着,她直接绕过了他,自动走进了房子的大厅里,毫不羞涩地拿起桌上的花瓶里的一朵新鲜玫瑰,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她环顾客厅的四周,墙壁上挂满了用稻草扎起来的一束束风干的紫色风信子花,散发出无味的香味,她用细长的手指从容的穿过它们,像是一个天生远离了羞涩、惧怕的人。
这个叫扬花的小姑娘,再次到这个家里来,在表面是怀着与上次相同的意图的,她希望雇佣程景到她的府上去,回报是一份可观的薪水,很快到了中午,程葵就邀请她留下来吃午饭,她立马点了点头后,就跟着程葵进厨房拾掇餐具去了。在进餐的过程中,小姑娘那独特的活泼语气和银铃般的笑声印证了她只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但是程景坐在她的对面,她不时把一种说不清的目光落在程景身上,竟然让他不自在起来。到了这天下午,扬花走进了试验室,她坐在一把破旧的椅子上,在一旁看程景聚精会神的工作,直到他抬头时才发现了她,她就歪着脑袋对着他粲然一笑。
程景依旧拒绝了这份工作,而且对这个孩子的行为感到奇怪,就在扬花离开后的几天里,程景却开始不由自主地想她来。他想念她那欢快活泼的笑声,思恋她可爱的少女面孔,她那纤细的手臂和那双睫毛浓密的,总是笑意盈盈的眼睛,每当想起关于她的任何东西,他就感到甜蜜、失落和哀伤,她的一言一行就像一张有魔力的网一般将他包裹起来。
这时善画依旧到这个家里来,但是她的心似乎已经死掉了,来了之后就陪程葵聊聊天,也帮忙做些家务。程葵明白善画心中的失落感,但是人心的伤痛非他人所能消除,尤其是爱情带来的伤痛,而且她还无法完全停止对罗亚的感情,想要与他保持最后一丝可能性,因此在某些时刻,就不得不懊恼自己的犹豫不决和弄不清事实状况了。
程景也陷入了麻烦当中,他整天思念着小姑娘扬花,感到身边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义,之前所有的甜蜜都变成了相思的煎熬。在他有生之年里,他从未如此思念一个人,就好像一根针掉进了他的心里,让他隐隐作痛,让他止不住流下眼泪。在苦闷之中,他期望着扬花的再次到来。
小姑娘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这个家里,已经是在一个月以后,对于程景来说,这段时间可真算是漫长难熬的了。无所畏惧的小姑娘第一次面带羞涩,终于鼓起勇气向程景表明了自己的爱意——程景感到多么幸福啊,仿佛一切美梦都已成真。这两情相悦的爱啊,乃是世间最美妙之物!
此后扬花到这个家里来不再需要任何借口了,但是从年龄上,她还是一个孩子,把言娜称作姐姐,两人在院子里追逐嬉闹,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常常使得程景在试验室里被打扰,使他忍不住想要停下手中的工作抬头去看她。当她和程景单独待在试验室里时,她异常安静地坐在那把椅子上,看她未来的丈夫工作,一边留心观察他。她送给程景一块漂亮的真丝手帕,在上面绣上了自己的名字以及关于爱情的诗句。这张手帕一直被程景带在身边,直到后来在对大叶寺的一次装修中,大家在手忙脚乱中不知被谁给弄丢了,程景因此独自生起气来。
尽管程景和扬花两个人在年龄上相差了十岁,但是他们相信彼此已经被看不见的命运的丝线联结在了一起。每天傍晚,两个人总是待在一处,共同度过了那些难忘的、妙不可言的浪漫时刻。程景很快发现了扬花的聪明机灵,她对军事和历史问题都很精通,她的某些见解也是十分独特,在这个过程中,两人不仅建立了爱情关系,更成为了精神上的伴侣,尽管在婚后的二十多年,两人都曾暗暗嘲笑过自己太过于了解对方。
这个家里唯一不喜欢扬花的人只有罗亚,因为他对这个女孩儿怀有一种嫉妒之情,自从程景和扬花两个人经常一起出现在实验室里以后,他就不得不中断了一直以来沉迷的试验室工作走到外面,重新面对现实了。他一个人在环锦城里到处闲逛,无所事事,感到身心疲惫。
那时城里刚刚来了一批外国的马戏演员,在连续几个下午里,他们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神奇表演,但是罗亚站在人群当中,却觉得台上的表演平淡乏味,因此走掉了。后来他遇到一个扮相奇怪的家伙——扎着许多条细小的辫子,如同鹰爪一般的手上同时戴着几只金戒指和银戒指,尖尖的下巴上留有一缕胡子,他用占星师一般的古怪口吻对围观人群道:“银,能祈福消灾。”罗亚认为这家伙在故弄玄虚,拿厌烦的眼光看他。罗亚厌恶生活中的一切,变得性情古怪了。
有一天晚上,他正在试验室的门前来回踱步,抬头就看到了善画,她纤长的身影立在走廊的尽头,远远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走开了,那个笑容里有留恋,也有悲哀。第二天下午,程葵磕磕绊绊的从城里跑回来,她脸色苍白,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她刚刚得知了一个骇人的消息——善画在闺房里自杀了!
昨天的晚饭之后——据她家里的仆人说——小姐从他那里要走了一瓶氰化物的药剂,她说是用来调制给瓷器上釉的蓝色染料,他就没有起疑心,然而在今天早上,女仆在她的门外叫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推门走进去时就看见小姐倒在桌子旁的地板上,立即吓得尖叫起来。
善画的卧室里就像往常一样整整齐齐,只是屋子里有一股轻微的苦杏仁味儿,在她喝过的一杯的水里,法医发现了溶解在茶里的毒药,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说明善画到底是自杀,还是不小心就把毒药放进了自己的杯子结束了她的生命。
五
在几个月以来,罗亚没有为善画的突然死亡哀悼过一次,但是这件事在他内心引起的震动,事实上却超过了家里的任何人。在漫长的冬季里,他感到那么痛苦而又难熬,仿佛是在天寒地冻里,一个人在野地中踽踽而行。在春季到来以前,罗亚就下了离开环锦城的决定,因此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在各种地图上写写画画,布置外出的路线,准备必需物品。这些事他并没有让任何人知晓。
罗亚曾在过去听闻了一些传说:在这座城市的东面,立着一座险峻的浮桥山,翻越这座山向南前进,直到看到一棵“十字树”的时候向东方前进,渡过一个雾气腾腾、遍布着鳄鱼的湖泊,就会到达一个在传说中被称作“金库”的岛屿。这里汇集了世界上最具冒险精神的人和被孤独折磨至疯的人,在这里,据说有专门建造用于关押最穷凶极恶的犯人的空中监狱。罗亚觉得自己应该去那儿。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以后,罗亚就安下心来了,他开始在整座房子里走动,打算把这个家里的一切都记在脑袋里。程葵是在无意中发现罗亚的计划的,不过,她觉得自己应该早就预料到这一天。她对程景说:“毕竟孩子们都长大了嘛,要是他们老想呆在这宅子里,那才不像话哩。”
程景始终认为,罗亚和自己存在着一种特别的联系,这种联系的基础就是两人的共同之处——孤独,被命运驱使常常不得不逆道而行,在同样的境遇中,罗亚的决定就是他的决定,所以程景立马就理解了他。
在罗亚出发前的几天,程葵就在厨房里忙个不停:她在平底锅上烙出一点儿也不油腻的煎饼、制作不容易被压坏的蛋糕,准备蜜饯和水果等,但是罗亚只打算在自己的行囊里放进罗盘、刀具和生火石等工具。在最后一个夜晚,罗亚避开了客厅里的其他人,独自走向了后院。后院有一片水塘和几个牲口圈,发出刺鼻的味道,他身手敏捷地钻进了堆满枯草的草棚里,老鼠们一下子就应声逃走了。
在晴朗的月夜里,罗亚躺在屋顶的横梁上,皎洁的月光照耀在他身上。他闭起了眼睛,在想象中看见自己在看不清方向的沼泽里艰难前行,衣服被汗水浸透了,头发贴在额头上,每走一步双腿就会陷进更深的淤泥里,头顶没有一点儿月光,只有模糊的萤火淡绿色的光在灰黄的浓雾中闪闪烁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吸进了满腔的腥气。
在罗亚离开之后,家里少了一个人,言娜自然好奇地向程葵打听哥哥的去向,程葵只好用小孩子般的话哄她,小姑娘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了她的话,她不仅没有表现出一点儿悲伤,还显得挺高兴,因为她说哥哥“一定去爬那座金色的山顶了”,“人只要想要幸福就会去那儿的”。
程景认为言娜与常人有诸多不同之处:她的皮肤是不能感受到真正的痛觉的,她的舌头也只能尝到甜而不能尝到苦和涩,同时她压根不在乎身边的任何事。她自然地丢掉了所有矫饰,在这个世界中,唯独她保持了活生生的、纯洁的本性。
六
刚刚入秋的时节,环锦城里突然下起了暴雨,整整一个月,把一切都给毁了。这场雨是在半夜时分就突如其来的,程景正呆在试验室里,手被刚刚溅起来的酸液烧得厉害,就看见庭院一下子变得亮堂堂的,接着一声巨响仿佛把天地都给劈开了!哗哗的雨声在一瞬间就湮没了一切,程景披上了雨衣,立即冲出门去。
他的眼睛在雨水中什么也看不见了,在快速疏通了两条排水沟以后,他已经全身湿透了,然后他爬上了屋顶盖好桐油布,一步从梯子上跳下来,带着满身泥水,连滚带爬进了偏厅。
当雨连续下了七天的时候,院子里已经一片狼藉了,在积起的浑浊的雨水里,堆积着不知从哪里漂来的垃圾,包括一柄生锈的铜剑、折断了的黄金风向标,泡得发胀的羊皮纸卷和几只破烂的鞋子,等等。马棚和菜园都被大水给冲垮了,被风吹断的大树陷在了泥地里;晾在院子里的衣物早就不知所踪,只在院外的墙头上找到了被石头刮破的碎片。
在连续落雨的日子里,谁也没法儿出门,程葵不时地抱怨着古怪的天气,因为大雨破坏了她精心照顾的菜园和漂亮的花圃,而且尽管她想要阻止家具和其他东西泡在积水里,但是浑水还是不顾她的意愿,坚持不懈的从她脚底下汩汩流过,从后院流向前厅,再汇入院子的积水中。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程葵时常坐在客厅里,坐在那扇由于受潮而在缝隙间长出黑霉的窗户前,长时间凝视院子里的一棵梧桐树,她的思绪已经穿过模糊不清的大雨,穿过到处滴水的森林,穿过潮湿的云气,最终回到了她的小时候。
在那个具有亚热带气候特征的游丁小镇,天气温暖而潮湿,雨一下过,山坡上沉积的云团向上飘去,芭蕉林里像仙境一样雾气缭绕。她回想起了以前住过的房子,想起曾经的生活,记忆一开始只是琐碎的细节,结果却一发不可收拾,就好像拉出一根线,却扯出了一张网,那些往事不禁让她在心里默默流了泪。
在足不出户的日子里,扬花却开始变得温情脉脉、柔情似水了,好像她不是十四岁,而是二十四岁、三十四岁似的。在大家意志都消沉下来的日子里,她却始终保持着恰如其分的精力,主动承担起了做饭、清洁等杂务,并且想办法让任何人都开心起来。她像一个真正称职的妻子一样,对程景嘘寒问暖,当他专心工作的时候她尽量不去打扰他,然而在他需要她的时候总会陪在他身边。
杨花跟程景商量,等到什么时候雨过天晴,就拆掉这座房子,重新在地上建造一座新的宅子,要请全城最好的设计师和工匠,蓝图里要设有青铜的壁柱,连通的阁楼、水池和花园,并配有暖房、凉室等等,反正她老爹有钱嘛,但是程景想到的是:的确要修整这座房子,木材要到森林里去砍,加固院墙的大石可以从河里运来,整理菜园并加固水渠,等等,不过听过了扬花的想法,他忽然一拍脑袋:我还从没有见过这位岳父大人呐!扬花认为住什么样的房子倒是无所谓的,要是程景愿意的话,她还可以陪他天天晚上在森林里面过夜呢!
这场大雨持续不断,把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都阻断了,为了排遣无聊,程葵就指导言娜学习绣花,她先教这姑娘认识绣线的种类,再学习各种刺绣针法。言娜虽然精灵,但是一双手却是不适合干这些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干的精工细活,好似她那双灵巧的手只能采采野花、随性起舞之类的。
到了第十五天,言娜不再练习绣花,开始用唱歌来消磨时间。她的歌声如流水般透亮,唱的却是一种大家都听不懂的语言,在第二十天里,她停止了唱歌,开始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了。她拒绝吃东西,当把勺子和碗放在她的面前,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她也不肯起身到卧室里去睡觉。在随后两天里,言娜的状态变得愈发让人担忧了:其他人跟她说话都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她盯着远处,神情专注,而且尽管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椅子里,但是谁也没有办法把她移动分毫,这个夜里就由程景一个人来照看她,以防她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来,白天的时候他们才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弄到了卧室的床上,然后把她当作精神病人一样照顾了。
与此同时,家里的三匹短腿马跑掉了,它们以前一直住在后院的马棚里,在大水垮掉了棚子以后,程景就给它们临时搭建了一个住处,但是马儿们被大雨吓住了,每天夜晚仍旧哀鸣不已,终于在一个夜里四散逃走了。
在这场异常难熬的雨水之灾中,程景不仅没有像其他人一般失去耐心,反而更加专注于试验室里的工作,体会到了与世隔绝的乐趣:到第十六天,他已经制作出了七枚金纽和两枚银纽扣,到二十五天时,他用铜和铁铸成了一座城市的模型,在未上色的铜墙铁壁间,可以看见一条条种满紫荆花树的街道,半月形雕花窗的居民房,铸在高台上的皇宫,海港里随时准备离开的船只;炼铁工厂通体呈黑色,矗立着一个个高烟筒;也有圆形的城市广场,中央屹立着几座用镜片装饰的喷泉……在这样一座城市里,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发生过一个故事,一切都是崭新的。但是你也知道,崭新必然又由过去的片段组成……
在夜晚的狂风中,树木在房顶上摇摇欲坠,为了找到一把砍刀,程景钻进了渗水的地下室,却意外的找到了一个红漆的木箱。箱子是用一把锈掉的铜锁锁住的,用手一扭,咯噔一声就断掉了,在这个箱子里,装着程景从首都带来的书籍卷宗,已经全部给渗水泡烂了——他早把它们给忘在了角落里。程葵和扬花则爬上了废弃的阁楼,清清扫扫,把它变成一间卧室,因为积水都涌到其他房间去了,但是当她俩踏进那个发出阵阵霉味的空间,却发生了一些怪事——窗台上那盆仙人掌自动开出了黄花,尽管没有到时令;程葵刚走到墙角,她的手还没有碰到立在那里的石膏像,它自己就倒在地上摔碎了;在收拾杂物时,一阵风忽然从窗外刮来一片铁皮,把扬花的手臂刮伤了。这天晚上,当程葵坐在桌前给扬花包扎伤口时,她就感到心神不宁。
接二连三的,家里发生了许多这样的怪事,程葵就越来越不安了。她不认为这是女人的发疯,却把它当成了死亡的某种预示!她被这种沉重的预感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就忍不住把想法告诉了程景,后者这次却用科学的观点劝解了她,打消了她的疑虑,但他自己却是家里首先产生这种不详预感的人。那天,他在看见陷入无意识的言娜忽然在半夜里醒来,望着窗外的黑夜,神色安详,那张脸庞在黑夜中发光,他的那种不安的感觉就如影随形了,后来程景逐渐把不安传染给了程葵,使她犯了女人的疑心病。程景试图用一种天竺的巫术来唤起言娜的意识——将姜末和草木灰混合后给她擦洗额头和手心,把一面青铜镜子悬在她的额头的正上方,但是也没有起一点作用。
七
程景整晚呆在试验室里,在草稿纸上计算雨停的日期,在第二十八天的清晨,他惊喜地得出结论,这个时间大约就在一天以后,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把喜讯告诉其他人,就先被言娜死亡的消息给震动了。
那天早上,程葵像往常一样走进言娜的卧室里准备给她穿上衣服,她照例打开了窗户,从这里可以看见院墙外通往森林去的小路,她叫了一声言娜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应,当她走过去碰碰她时,惊恐地发现言娜的身体已经冰凉了。
年轻的姑娘躺在床上死掉了,神色却如同婴儿般宁静,皮肤也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充满了弹性,脸庞因为闪动着若有若无的光芒而显出了惊人的美丽,仿佛是纸片上画着的神女的形象。她的嘴角带着微笑,灵魂仿佛已经步入了天堂,这个超乎寻常动人的死亡场景把所有人都震惊了。
大雨在第三十天的凌晨时分就停止了。他们下葬了言娜,回到家里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因为在程景的计算中,这场大雨不仅不会就此停止,还会引来一场更大的灾难。扬花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当程景做出了离开的决定时,她却毅然答应了跟他一起走。程葵建议扬花回家跟家里人告别,程景却直截了当地回答:“没时间了。”
接着,在第二天的上午,三个人就逃出了环锦城,向首都彩云城进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