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世界中的新世界。
一
在程景离开的几年里,大叶寺中聚起了厚重的荒凉气氛:凡是和土沾边的地方都长满了杂草,连窗台和房顶也给绿苔藓遮住了;炉灶旁的灰尘中开着某种蓝色的花,无色无味,用手一碰,花瓣就像面包屑般四下散掉了;所有的房间里都散发着霉味,窗户也被风雨毁坏了,窗帘变成了一堆破布;院墙脚下的爬藤植物沿着围墙环绕一圈,然后爬向了墙外,寻找另一片天地去了;走廊荒废了,只剩下空空的石架子,在石面上雕出的每一朵花卉中心,都曾经住着一只蛛形纲昆虫。
程景看到这残败的景象,不禁吃了一惊,简直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在最初的几个月里,他就忙着修整大叶寺,到处钉钉补补了。他清理荒凉留下来的所有痕迹,甚至不放过墙面上的一片水渍,扬花看得出,他是那么的急迫、一丝不苟,仿佛不早日整理完毕,他就不会心安似的。对于程景,他虽然多次离开大叶寺,但是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他现在就总结了自己的生活:来来回回,简直没完没了!想到这一点,他想要立马结束手头的这些工作。
在这段时间里,扬花观察着自己的丈夫,看他给走廊的木板泼水、清理污迹、铲除杂草、更换玻璃……虽然毫无疑问,自己那么的爱这个男人,一离开他自己准就难以活下去,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这样离开了环锦城,跟他来到这个破败之地!而且以后的几十年里自己都会陪着他——这是多么荒谬呀!等扬花自个儿在那儿抽完了疯,就开心地跑过去跟着程景一起清洗走廊了。
程葵和扬花都还没有来过皇城,所以非常乐意到外面去看一看,有一天下午,程葵独自从城里回来,她听闻了一个坏消息,感到非常吃惊。程景在院子里抬起头正好看见她慌里慌张的,脸色发白,就问她怎么一回事。
“全完啦!”程葵说。
就在他们离开环锦城的那晚,在半夜时分,一阵可怕的飓风忽然从城市的东面袭来,瞬间席卷了整座城市,第二天的清晨,一股不知从何地涌来的巨浪又在瞬间把一切都吞没了——所有的街道、商店、树木和人群,只剩下断壁残垣……
扬花最终得知了这个消息,她瞪大了眼睛,想到的是:怎么会这样呢?这股飓风兴起于东面的山区,沿途没有经过任何的海域,怎么会具有如此毁灭性的力量?那洪流又是从何处来呢?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扬花沉浸在了无谓的思考当中,不再理会程葵和程景的安慰,抛弃了一切的家务,在房间里查阅起地理和气象的书籍来。两天过后,这些书籍不但对她的疑问没有起到一点帮助,反而使她完全着了魔。
她反复念叨她的疑问,仿佛戏剧团的演员在背诵台词一般——此时此刻,难以捉摸的神秘感代替了在灾难中失去家人的痛苦,有一个傍晚,她坐在光线昏暗的卧室里,偶然向窗外望了一眼,正好看见暮色中正在给桃木窗框绘制花纹的程景,同时听见隔壁传来程葵做晚饭时碰响碗碟的声音。
她望着晚风吹过的树林,忽然流下眼泪来,起初她还只是小声哭泣,但是眼泪越来越多,不可遏制,她就像一个孩子那样嚎啕大哭了。因为透过树林模模糊糊的剪影,她似乎看见了飓风怎样摧毁城市,洪水如何冲毁街道,湮没奔跑的人群,在这群人当中有她的父母和姐姐,他们就这样无情的把她给抛下啦。
在扬花消沉悲伤的日子里,程景尽量陪在她身边,想要把痛苦转移到自己的身上。两年以来,他们有过许多独处的时光,说过每一对爱人都说过的情话,有时,他把扬花当成自己爱慕的少女情人,有时把她看成了妹妹,有时又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小女儿,但在这样难解的情感之下,只有一点是不变的,那就是,他至死不渝的爱着她。
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扬花每晚都要在睡梦中参观一座花园——也就是说,她梦见了一座园子,但是不像她曾见过的任何一座,花园里有白色的观景台和茂密的棕榈科植物,路边开满了玫瑰和丁香,满园香气,而令她不解的是,她先是在迷宫一样的走廊里转悠,不管她怎样绕来绕去,最后都会在走廊尽头看见一座相同的花园,于是她怀疑梦中这座迷宫的建造者,是故意把走廊尽头的花园建造得一模一样,好让里面的人迷路!但是问题就在于——该造梦者,就是她自己呀!
为了弄清迷宫的构造,在第一夜扬花进入了一座花园,第一个路口遇见的第一棵丁香树上做了记号;在第二天晚上,她任意走进一座花园,就在第一个路口的树上看见了那个记号,同样的事情重复出现,即使花园的方向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月以来,她每晚在花园里徘徊,与常开不败的花朵为伴,为了消解这种无聊,她走遍了所有的石板铺成的路径,然后她拿来了花绷子坐在长椅上开始绣花,长此以往,在白天的时候,连程葵都惊异于她绣花的速度了。
有一天晚上,扬花照例走进了花园里,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一只蓝灰色的蝴蝶就从她的头顶上飞过去了。她忽然想到:“也许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寻找某样东西的。”怀着这样的心情,扬花走过花园的小径,共遇到了三座一模一样的圆形水池和五座女人的铜像,最终看见了一条长椅,有一个小孩子坐在那里。
“你好呀。”扬花走过去对他说道。
这孩子只有三岁的模样,穿了一件白色睡衣,身体软软的,正坐在椅子上摆动着两条短腿。他抬起头来对杨花微微一笑。
“多漂亮呀,”她在心里说:“这天使般的小人儿!”
那天早上醒来之后,扬花就认为自己领悟到了梦中的启示,她咬着指头想了一会儿,对刚刚走进来的程景说:“给我一个孩子吧。”
程景正坐在桌边翻工具箱,他心不在焉地说:“什么?”扬花就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恰好这时程葵走进来了。她没有听见两人的对话,就把晾干的衣服整齐的叠放在衣橱里,然后对他们俩说;“皇城里正在招兵呐。”
城里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招募士兵的告示,有一些人听到害怕,有一些人则激动不已,但是众所周知,大搪还没有与哪个国家发生过激烈冲突呢,因此征兵的说,没有打仗那回事,只是招募看守皇城仓库和宗庙的士兵,每月提供可观的月饷。城里的许多年轻人都跃跃欲试,程景虽然不喜欢军队,但是在生活的面前妥协了。
三
时值立夏,半夜时分,月光照耀在山野间,程景的身影正悄悄穿过庭院,朝一间卧室移去。山野间传来蛙鸣和微风掠过树丛的声音,此刻在他听来无比清晰,而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着,发出了只有他能听见咚咚的声响。
他的身影停在了走廊上,一只手搁在门扇上,准备推开它。而扬花呢,仿佛知道他要来似的,没有给房门上锁,任它虚掩着,但是当她真的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时,却睁大了眼睛,感到无比紧张——她虽然盼望着这一刻的到来,此刻她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程景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她就不禁在心里祈求时间在这一刻永远停止了。
在黑暗中,她感觉门被推开又轻轻关上,有人朝她走了过来,躺在了她的身边,然后伸出双臂把她抱在了怀里。程景的眼睛盯着房间里看不透的黑暗,鼻子闻到了石灰和草木的味道,与此同时,他的听觉也似乎灵敏了起来——他的耳边清晰的听到水塘边上的甲虫扑翅的声音,菜园里作物在土里迅速生长的声音,地下水汩汩冒出的声响以及蚂蚁在月光下成群走过一段树枝的嗒嗒声。在这一刻,他一直以来所压抑的孤独感终于全都涌现出来,完全击败了他,使得他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他发疯似的在她耳边温柔地说道:“我不会让任何东西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死亡呢?”扬花问。
“死亡只是幻象,”程景说:“它在我们生前和死后都是不存在的。”
扬花根本没有理会他的傻话,因为她拿起他的一只手,在他的掌心深情的吻了一下,接着就伸手抱住了他,把头靠在他的胸膛旁睡着了,直到天快亮的时候,程景才悄悄起身离开。他们在许多个夜晚里玩过这样的把戏,始终没有被程葵发现,不过直到两年以后,他们才有了第一个孩子。
那时也是夏季,大叶寺里酷暑难耐,这孩子估计是在娘的肚子里热得太难受才提前出来的。自打出生后的半个月里,这孩子既不肯睁开眼睛,也不肯哭叫一声,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程葵挺为这对新父母担心,因为这孩子的出生看起来就是那么的不同寻常——在娘肚子里的时候他就睁开了眼睛,然而刚一见到外面的光,他就把眼睛闭上再也不肯睁开了,面容显得那样呆板、缺乏生气,程葵就想请一个巫师来给新生儿瞧一瞧。
扬花却持着乐观的态度,相信这孩子继承了他的父亲身上的全部优点,将来一定是个非比寻常的人物——毕竟这是她在十七年来的第一个孩子呐!在孩子的父亲看来,这个头生子也许不够聪明、沉默寡言,但是他性格坚韧,谨言慎行,这也是他所期望的。
程葵作为家里的长者,杨花两人就商量让她为孩子取名,程葵拒绝了,她说:“你们才是他的父母嘛。”大家商量之后决定给这个孩子起名为明初。在小孩出生后的差不多一个月,终于睁开了眼睛,那时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并且在不久之后,他就打破了父亲对他的预言,展现出了过人的才智。
明初很快就学会了说话,并且立即就能在纸上写写画画了,在他六岁的时候,就对书籍感兴趣,翻看起了他的父亲藏在橱子里的那些书了。在一本记录历史轶事的书中,讲到了一位马达加斯加女王,她把她的囚犯们扔在满是鳄鱼的河里,并强迫他们的父母和她一同观看;讲到欧洲中世纪的两支军队,骑兵们在作战时都把一个个洋葱串成的项链挂在脖子上,象征着胜利;一个穿铠甲的守门卫兵,误食了森林中的一种含生物碱的蘑菇,立即变得疯疯颠颠的,在一个夜里就杀掉了他的所有同伴。
而扬花呢,在她成为了一位母亲的那几年里,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变得像程葵一样操心家务、罗罗嗦嗦了,与此同时,她也就变得成熟而温情了,那种迷人的气质,是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心驰神往的,那时她和程景也都了解到真正的性的意味,那就是,爱这个人本身,因此毫无保留地把自己融进彼此的身体里。
在环锦城里的时候,程景在曾经有过一段时间里,过度重视激情,因此可以和任何一个看对眼的人走进旅馆,但是却缺少了继续发展的基础,欲望就变成了一个无底洞,要建立牢固的关系,其基础就是对人的灵魂而非肉体的热爱。
四
在小孩儿明初两岁的时候,有一次他在大厅里,爬到了饭桌前的一把椅子上,母亲扬花走出去拿泡茶用的甘草和姜末,就把那壶滚烫的热水留在了桌子上,明初用手一碰,水壶就顺着他的手腕滚到地上去了。
扬花听到了瓷器摔碎的声音和孩子的惊叫声,立即惊慌地跑了进来,当她看到孩子的手臂被开水烫红了一大圈儿,就差点儿流眼泪了。小孩儿明初却抬起头来,睁着一双纯洁的大眼睛望着她,一声也没有哭。他甚至感觉不到疼。
这一奇怪的特征却使程景想到了言娜和罗亚,并且真正理解了他忽然离去的打算——对于这样一类人,他们不能与其他人的关系变得亲近,不是因为不爱别人,因为他们天生就学会了自我保护,他们也大可以在任何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只要他们乐意。程景在罗亚离开之后,自己曾查阅过关于那个所谓的叫作“金库”的岛屿,查来查去还是一头雾水,但是他仍然打算写一封信,寄给罗亚,把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告诉给他。
在这封信中,程景企图用言娜死亡时的安详神态来减少罗亚得知这一消息时的悲伤,并且描述了在妹妹下葬的那一天的异象——长久以来,天气第一次放晴了,他们运送着棺材走在通往森林里的路上,露水在头顶的树叶上闪烁着亮晶晶的光,小鸟在啁啾,天空像琉璃一样澄净,就在她们安葬言娜的地方,他们看见当空忽然划过一道闪亮的光。
程景把信交给了一位信使,但是信使却拒绝为程景送这封信——他说,没有人会去那传说中的地方送信。程景却告诉他,只要在信封里装进一只鸽子脚,在信封上写明地址,再把信投到火炉里烧掉,那么这封信就能完整的送到“金库”岛了。
信使表示答应,但是他问道:“为什么你不自己这样做呢?”
程景答道:“因为我只是一个寄信人嘛。”
五
九月的一个上午,程景从街上回来,给家里带回了一整套的玻璃餐具和崭新的荷兰桌布以及七瓶从西域运来的葡萄酒、三袋生牛肉和四罐茶叶,跟他一起还有另外一个人——程景的好友宋言。
这个男人二十五岁左右,跟程景差不多高,乍看之下就给人以良好的印象,扬花微笑着把他们引进了客厅。午餐之后,两个男人一起走进了试验室里,这间宽大的屋子是程景在少年时一直用作试验室的,但是在五年前他回到大叶寺以后,他就打算着再也不碰什么蒸馏装置啦,熔炉啦,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已经丧失了最重要,也是最难得的灵性和想象力,再也做不出什么惊人的发明了。
几年以来,他脑袋里的错综复杂的想象力被有形的生活持续而无用的消耗着,而他少年时想要寻找神奇的想法也渐渐被磨灭了,使他最终变成了一座不会再喷发的死火山。在他回来之后,他让试验室里一切东西都保持原样,用木条钉住了窗户,又在门上加了一把锁,同时感到自己正在坠进看不见底的深渊——中了生活的圈套。
两年之后,程葵跟他说明了需要一间靠近厨房的储物室,他才第一次走进去,把试验室里的东西都搬了出来,然后就把它们堆在了某个房间的角落里。接着他就在原来的试验室的墙上粉刷了石灰,拆除了窗上的木条把它变成了一间储物室。但除偶尔去那里拿放东西,他绝不会在那里呆上一会儿,即使看见那从窗户投射进来的阳光和墙上悬挂吊床的痕迹,闻到始终挥散不去的硫磺味和焦糊味儿,也不能叫他想起曾经在这昏暗的房间里沉迷于做试验的日子。
然而,随着后来程景进入了京城的护卫队里开始接受训练,他也就渐渐恢复了良好的精神状态。他被调到大搪的护卫队里也完全是一个可怕的偶然——一开始他还在伟大的皇城里当一个普通的守城兵,一周工作五天,拿着一个普通的工资,但是也许是因为在他在训练时无意中展示出了精湛的剑术,或者是那种无所畏惧的勇气,反正他觉得肯定不是因为自己性感的身材,就云里雾里被分到了护卫队里,不过事情就是那样产生的。
据我所知,皇宫护卫队是一个特别讨人喜欢也特别讨人厌的兵种,因为这里面全是些身高在六尺以上、身材健硕、相貌英俊的男子,平时什么活儿也不用干,只需在皇宫里列队走来走去,是大搪皇宫里会活动的装饰品的一部分。那些宫女和贵妃们看见了这些年轻男人都会难免春心萌动,在别人不注意的地方还会主动勾引他们,因此做这个工作就是一种享受。而对于那些专门负责守城,运送货物的做累活儿的士兵,看见了他们就难免要愤恨,远远朝他们竖中指。程景觉得,这就是现实的荒诞性,这些事不该发生在自己身上。
在护卫队里的每个早晨,这些长相英俊的二吊子士兵们都要起早进行训练,但是后来被那些守城兵们偷偷整了几回,又被守城兵以训练松散为由向上面反映了情况,于是他们也开始接受了正规的军队训练。程景就是在半个月后一次晨练结束后认识宋言的。
叫他奇怪的是,尽管宋言身材高大,全身孔武有力,却同时有着严谨的性格和谦和的态度;虽然他对任何军队事务都不感兴趣,却能在军队里赢得威望;自称一直呆在彩云城里,却知晓世界各地的事(尤其对建筑方面更是了若指掌),仿佛是一个周游过世界的人。
在程景和他共事的几年里,两个人之间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友谊。在结识了宋言后以后,程景就重新找回了他失去已久的闲谈的乐趣。有一回,宋言送给了他一盆产自天竺的能随着音乐起舞的“舞草”,这种草还能在舞动的时候散发出一种无色无味的物质,据说是能够治愈人心中的伤痛的。在那个太阳刺眼的彩云城的下午,空气中飘来土耳其人店里的蛋糕和新烤出的面包的香味儿,街道上有孩子和流浪汉同时大喊大叫,宋言向他讲述了关于一个名叫海黛的姑娘的事情。
这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外国姑娘,有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和迷人的笑容。她是宋言的母亲的服装作坊合伙人的女儿,尽管她有一个比她大七岁的未婚夫,但当他和她第一次在聚会上相遇之后,两个人就发誓要永远在一起。尽管两个年轻人的爱情遭遇了重重波折,但他们是那样的坚定了自己的心意,最终才获得了父母双方的同意,在抗争结束之后共浴了爱河。
在他十八岁的生日宴会上,他耐心地等待她的到来。这原本是他向他求婚的日子,但是不幸的他等来了的却是她在轮船事故中丧失的消息。他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变得消沉绝望,没过多久就放弃了他正在学习的建筑学,然后渐渐对任何事物失去了兴趣。他浑浑噩噩度日,打算再也不找女人了,因为她的形象长久的留在他的心里,让他无法再爱别人。
在随后的那几年里,为了排解无聊,他曾经加入过为了争取囚犯适当自由权的游行以及抓捕非法夜游者的行动,他参加过邻城的秘密社团,甚至和几个朋友一起出钱造了一艘船,出海去了危险的地带里依靠恐惧来寻求精神的慰藉。他现在谈起这些事来,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些经历差点儿使他变成了一个闲散悲观、丧失了理想的人。后来他回到了城里,开始在军营里工作,开始了新的生活,后来才结识了在护卫队里工作的程景。
但是当他见识到了程景在做试验上的天赋,他突发奇想到,如果凭借他的才能,再加上自己在建筑上的学识,也许能制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建筑材料,使得它的各种性能都趋向完美,那么这必然在世界范围内的建筑行业引起一场大革命!
程景适时的打击了他的想法:“就目前的理论来看,要发明出这样一种材料似乎不太可能。”
“不要让任何规则禁锢了你的想象力,”宋言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这可是你说的呀。”
宋言后来又多次向他谈到这件事,他的郑重建议使得程景不得不重新考虑了。他认真思考了两天后,然后告诉宋言他决定接受这个建议。
在他开始新布置试验室的几天,程葵对他决定将封闭的试验室又起用了感到惊讶。她看着程景不断在房间里进进出出,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小孩儿明初没有见过那些会叮铛响的,形状古怪的器具,就跟在的父亲身后要求帮他拿东西,但他警告似的对儿子说道:“你最好永远也不要碰这些玩意儿。”
在宋言来到这儿家里时,明初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显露了他毫不羞涩的性格。当时在程景跑去试验室里拿图纸,宋言坐在客厅里,在空闲的当儿他就取下了挂在墙壁上的一把自制弓箭来察看,小孩儿明初站在门口,看见了陌生人后就大胆的走了进去,然后爬上了他旁边的一把椅子,开始用杯子里的茶水在桌子上画起了小人儿来。
宋言对他微微一笑:“你好呀。”小孩儿明初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不太好。”宋言问他为什么,他却解释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才不够好的哇。”扬花进来时正好听到孩子奇怪的话,就摇摇头朝宋言笑了笑。
当宋言成为了这个家里的常客之后,家里最欢迎他的就是小明初。明初非常乐意和他宋言在一起,因为他常常在和程景忙完试验室里的事后,就凭借他丰富的经历和生动的讲述才能,开始启迪孩子如何在原始森林里辨别具有致幻作用的菌类,如何躲避鳄鱼的攻击和搭建坚固的临时住所。他讲到了世界上有一种奇异的人种,他们的眼睛能够看透人的身体:骨骼、肌肉、内脏……小明初就惊骇地叫道:“那多可怕呀。”后来当宋言讲到了怎么控制一匹马的烈性时,明初忽然抬起头问他那正在给花瓶插花的姑姑:“我们家的马是怎么死的呀?”程葵当即吃了一惊,因为那几匹马是在他们离开环锦城之前就跑掉了的,那时他还没出生呢。她随口就答道:“它自己跑出去就死了呗。”
后来当试验室里的工作进入越来越困难的阶段,宋言委托其他朋友承担起了他在军营的工作,然后把自己的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同程景在试验室里的工作中去了。就在程景和宋言孜孜不倦探索新材料的几年,明初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按照他自己的方向发展了。
显而易见,明初是继承了他父母的容貌的,他长得挺快,也像他父亲一样聪明,但是在性格上却不同于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他温和、谨慎、从不轻易表现出巨大的热情,尽管程景原本打算把所有的剑术技巧都教给他,他却对此不感兴趣——自从童年时期他的父亲拒绝了教他有关试验的一切后,他现在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阅读——他更愿意成为一个宋言那样的博学者。
他的母亲扬花此时已经怀上了第二个孩子,还成天往森林里面跑,她对其他人解释道:这可不是她自己的意愿,是肚子里的小家伙有一种魔力!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跑去森林里去,一个人走过爬满青苔的独木桥,赤足涉水,听林中奇异的鸟叫声,或者听树林顶端让人心惊胆战的哗哗的风声——她觉得这个孩子一定是一个挺淘气的小家伙!
当家里的其他人都忙于自己的事,不再用许多的精力注意明初时,只有他的姑姑程葵始终对他保持着热切的关心,竭力不让任何会产生坏影响的事情进入到他的脑子里,尽管这种预防措施带来的效果只是暂时的,因为谁也说不准孩子哪天就会突然变坏,但是在明初的童年时期这种努力还是卓有成效的。
六
西慈是在腊月里出生的,那时正是天寒地冻,冷得让人忍受不了,正好和他的哥哥出生的时候完全相反。孩子在出生时就显得那么活泼、机灵,刚见到世界外面的光线,就睁开了眼睛,大胆地瞧着屋子里的一切。当程葵把婴儿放进襁褓里之后,就首先让站在他母亲床边的明初瞧了瞧他。七岁的哥哥明初第一次看见新生的婴儿,小弟弟皱巴巴的模样使他大吃一惊。后来,孩子的父亲走进来,他走到床前,当他伸手准备接过襁褓中的婴儿时,小家伙忽然转动了一下眼珠子。
“看来他很喜欢你嘛。”程葵笑着说道。
“也许恰恰相反。”程景答道。
在若干年后,程景回忆起了自己这个儿子刚出生时的场景:那时他自己正呆在试验室里,焦急地等待儿子的出生,因此不由自主地摆弄起了桌子上的器具,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熔炼锻银的间隙时,忽然听见了婴儿第一声啼哭,才如梦初醒地快步走进了扬花的房间。当他走进去的时候,看见孩子正蜷缩在毯子里,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令他吃惊的是这个孩子的神情,与其说是宁静,不如说是对世界的冷漠。
孩子总有着天生讨人喜欢的特性,当西慈出现在这个家里之后,程葵重新找回了当时照料小明初时的那种愉快的心情——她虽然已经接近四十岁了,却像孩子的亲生母亲一样精心照料婴儿——这个女人心灵手巧,在进入这个家的第一刻起,几乎承担了这个家里所有的家务,她有着常人所没有的充沛精力,以及值得赞扬的吃苦耐劳的精神。虽然她也曾拥有令人心动的美貌,但岁月已经在她脸和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留下了磨灭不掉的痕迹。
“最好就是不要去注意这些细节,”程葵对扬花说:“否则女人会变得多么脆弱、惊慌啊。”
而同样以明显的速度变老的还有程景——尽管他曾经有着一种青春常驻的神奇本领,但就在两年以前,在他在当上了护卫队的兵组司后,立刻就有人跟上面报告了他有贪污受贿的嫌疑。随后一队人马就被派下来对他进行了调查。
他们翻出陈年往事,发现他根本就来历不明(他一直独自生活在大叶寺,自然没法说明自己的正当来历),就向他询问起了他最不愿意透露的细节,拿最不足道的小事盘问他。那个调查持续了三个多月,尽管最后事实证明了程景的清白正直,但自从那件事之后,他就迅速变得衰老了,从此失去了青春常驻的本领。
当然,他现在看起来还依旧年轻,但是光阴显然已经重新注意到了他——在他整个面部覆住并且扩张开来,如同一丛月白的芦苇笼罩着他,进行着细致而持久地破坏。他的皮肤出现了细小纹路,导致整张脸微微变了形,眼睛里的光涣散了,再也无法聚拢来。
在这对父母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头生子明初已经进入到了少年时期:尽管他才十四岁,但是他的肩膀宽宽的,个头已经差不多到了父亲的肩膀。他一如既往地喜欢和书为伴,他的性情谨慎而少言寡语,一双眼睛仿佛天生就带着温顺而理智的光。
在明初的少年时期,有一次一个景教教徒忽然来到了大叶寺,开始向这家人传教。几十年来,大叶寺还是第一次有访客,因为古寺的位置偏僻、隐蔽,被世人遗忘了。出于礼貌,程葵把这个自称为聂斯托利派教士徒弟的人留下来吃午餐。
在餐桌上,这个人不像是一个教士,倒像是一个饕餮之徒,他的双手像鹰爪一般,掠过整个餐桌去抓取食物,蓬松的胡子上沾着洒落的葡萄酒,一边喋喋不休地向这家人传教。午餐之后,他先在大叶寺里闲逛了一圈,就野心勃勃地想要把这里变成自己传教的基地,进而向所有彩云城人传授宗教思想,而当前的首要任务就是把这家人变成自己的教徒。当传教士踱步回到客厅,忽然转过身,发现身材高大的程景就跟在他身后时,教士明显吓了一跳。
“我们不信仰不存在的东西。”程景看着他说道。
“上帝是存在的,”传教士用低沉的声音回答:“你们急需要上帝的种子来唤起隐藏的灵性。”
“在你眼中,上帝是一位独裁者。”程景盯着教士的眼睛说道:“而我的家人也不需要恐惧。”
传教士立即瞪大了眼睛,他觉得程景仿佛看透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疑问,为了防止程景动摇自己的信仰,他当即就走开了。
接着,传教士企图向程葵、扬花和宋言传道,但是他们都拒绝相信他的话,传教士认为这家人缺乏他所需要的那种智慧,感到很失望,但是他却误以为性情温和的明初是这个家里最容易被说服的人,接连几天,他都来到大叶寺单独向他传教了。
程葵担心明初会被带坏,打算直接把教士赶走,但是她所担心的明初和教士的单独谈话,只维持了数次,因为当教士打算让明初跟随他在世界各地漫游,让他在传道过程中确立自己的信仰时,明初平静地望进了他的眼睛,接着,他忽然张口,以一套无可反抗的诡辩说法,当即驳得教士说不出话来。在那之后,那个传教士就再也没有来过大叶寺了。
程葵建议明初应该多到外面去走走,既能够见到新鲜的事物,还能结识其他的人,但是明初却认为外面的世界里没有有趣的事——他更愿意从书里去寻找乐趣。这时,当这个年轻人有什么想法或者疑惑,他还是愿意告诉程葵的,尽管程葵不是自己的母亲,但明初知道,她一向比一个母亲更尽职尽责。
有一天傍晚,他走到厨房门口,姑姑程葵正在给一家人做晚餐。他像小时候一样站在门的旁边,默默地看着她,觉得这种日常劳作的姿态真是美妙无比。
他问:“你手上戴的链子是谁送的?”
程葵扬了一下手说:“一个你不认识的人。”过了一会儿她补充道:“说起来她也是你的一个姑姑。”
后来程葵就向明初讲起了这个过早死去的拥有惊人美貌的姑姑的事情,讲到她如何穿着单薄的睡衣一个人去森林的河里洗澡;讲到她在夏夜的院子,站在藤椅上像孩子一样唱歌;以及她总是赤着脚在田野间穿行,蝴蝶在她的头顶飞来飞去,等等。讲完了这些事后,连程葵自己都很惊奇她能把这些事记得这么清楚。
明初问道:“你确定她真的已经死了吗。”
程葵做了肯定的回答。
接着,明初看似毫不动容地离开了厨房,然而,在他走进自己屋子里的一刻,他就已经陷入了恍惚的状态,因为这个小姑姑的形象进入了他的心里,再也挥之不去了。
自从他不可自拔地爱上自己这个死去的姑姑言娜,很快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因为他相信,在这个家里,谁也无法理解他的这种感情。他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悲伤和绝望中给死人写一首首忧伤的情诗——这是一种真正的、无法挽救的忧伤。他虽然也曾打算用天竺人的一种迷信的方式给死去的人写信,他却没能这样做,因为在他的想象里,这个姑姑的形象已经被神圣化了,以致明初认为信中平凡的字句根本不足以表达自己那样深切的情感。
程葵首先发现了明初的这种反常,尽管她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她明白自己正在失去他——就在不久以前,无论有什么心事,明初还愿意告诉她,不仅把她当作一位长辈,还把她当作一个真正可以交心的朋友,但现在明初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再也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甚至故意避开她,以免作任何问询式的交谈。
在西慈小的时候,简直和他哥哥几乎完全相反,是一个十足的小淘气包——在他刚学会走路以后,就在整个大叶寺里晃荡,后来等他长大了点儿,在谁也没注意的时候他就经常独自一个人跑进森林里去玩了。除非他直接出现在你面前,否则谁也看不见他的影儿。大家一致认为这孩子长大后做事准会缺乏耐心、难以集中注意力。
直到他五岁的时候,有一次,他碰巧走进了他父亲的试验室,程景随口教他认试验室里的器具,西慈不仅一下就记住了它们的名字,而且在不经任何点化的情况下,他自己就开始捣鼓起这些东西来了,而且他那专注的样子也让程景吃惊。
在那段时间里,程景依旧把精力集中在和宋言坚持不懈地钻研新型的建筑材料的技术上,几乎没有时间照管两个孩子。与此同时,明初始终迷恋着去了天国的小姑姑言娜,感到越来越苦恼,因为他知道永远没可能见到自己所爱的人了。他在各种书籍中苦苦寻觅拯救心灵的办法,但是却一刻也不能停止思恋和悲伤。他主动去见那位被他反驳得哑口无言的传教士,教士非常高兴,打算把他收入门下,然后明初就常常呆在大叶寺外面了。
家里人谁都不明白明初的痛苦,直到半年之后的一天,在一家人等着吃午饭的时刻,程葵推开了明初的房门,因为他卧室的门是虚掩着的。结果她惊讶地发现,卧室里空荡荡的,桌子和椅子已经收拾整齐,但明初已经不在了。程葵这才知道原来明初已经离家出走了。
七
在明初离开的最初,大家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因为他既没有回过一次家,也没有与家里人通过一次信。在儿子消失的前几天,扬花就和程葵商量,如果他还不回来的话,她就要出去找他啦!
“最好别这样做,”程葵预言似的说:“否则你就会永远失去他了。”
但扬花这次却下了谁也不能动摇的决心。她以一个月的时间为限,如果过了这个预定的期限,儿子还不见回来的话,她就会不顾家里任何人的反对,甚至扔下六岁的小儿子西慈,出去找明初啦。在这半个月里,扬花是怀着多么忐忑的心情在等待呀!
就在一个月期限的最后几天里,扬花已经不听两个人的劝阻收拾好了需要的东西,下定了一个人出去寻找明初的打算。然而就在一个随后的早上,她从自己的床上醒来后就感到吃惊不已,因为在梦里,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明初正背着行囊在星夜下翻越崇山。
当时自己跟他一道走在一条山路上,她问儿子:“渴不渴呀。”
明初用男人低沉的嗓音回答道:“等翻过这座山就可以看见大海啦。”
这一天,她还没有把这件怪事告诉程景和程葵,直到在随后的几个晚上,她又在梦中看见了明初——终于离开了山区,并且以在森林中杀死的野物作为粮食储备,向着一条大河前进了。到达那儿之后,他就在夜晚的海边搭起了帐篷。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明初开始伐木造船——他砍倒了海边的一种空心树,剔除树枝时,几只猴子就从其他树上跳下来在旁边看着他。终于在三天之后,明初开始横渡大海了。这个时候,扬花就觉得自己不能再把这件事隐瞒下去了。
程景打开了地图,根据妻子的描述,他认为明初正在前往“金库”周围的大片神秘区域中。在接下来的几天,根据地图的指示,明初将穿过这片气候温湿的大森林,并以一种栖居在树上的有三只脑袋的鸟类为生——这是森林中唯一没有毒性的东西。接着,他要走过一片长满灌木丛的山坡,最后抵达罗亚也曾到过的满是鳄鱼的沼泽区域。再以后的通往传说中的神秘岛——“金库”的路就没有了——人们只能靠各自的想象来完善它们。
程葵听完之后就开始叹气,她对程景说道:“难道咱们家不辞而别的人都非要到那个地方去不可吗。”
扬花一声不吭,她似乎以前就具有这样一种能力——通过梦境来获知自己本无法知晓的事情,梦境有时给自己以命运的暗示。先前在环锦城的时候,有一次她梦见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他在梦里自顾自的跟她谈起了星象学,在他离开的时候,他低头温柔地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背,等她后来真的见到程景这个人时,她就知道自己会成为他的妻子,并且永远跟他在一起!但是这一次,扬花通过梦境知道了儿子正在何处,却无法挽留他,她倒宁愿是自己的直觉出了错!
有此同时,程景和宋言在制作材料的过程中,猛然也遇到了无法克服的困难,两人就不得不放弃试验了。宋言在大叶寺里住了几天,后来才不舍地告别了朋友,决定去其他地方闯荡啦。
几年来,程景第一次有了时间来陪伴自己的小儿子:他刚刚放弃了繁琐精密的材料试验,就在试验室里和西慈一起制作起了会模仿人说话的木偶、有一颗橄榄核脑袋的节肢昆虫、会嘶叫着欢快跑动的金色马儿和举着桃木剑的威武骑兵,另外还有一些带着头盔的步兵,他们手里举着一只火药筒,筒子里啪啪的胡乱射出一些豆子来。他还讲述他自编的那些不着调的童话故事,关于地下矿场工作的人们的艰辛工作,讲述运输蜜饯果脯的骆驼商队如何穿过沙漠,说石头砌筑的城市冷得像冰窟。
在那几个月里,程景重新回忆起了自己的小时候,发现许多往事都已从它们原本的角落里消失,无处寻踪了。遗忘一开始使他感到了不安,有一瞬间他甚至感到了害怕,但他按照一贯的做法——随即转忧为喜了。他想到,既然回忆成灰,那么到了垂暮之年,它们就不会再也找上门来折磨自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