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赵从雪还是被老大的话惊到。
原来他都知道,都明白啊。
原来他一开始就知道,老三若是一直在家里放羊,就要一辈子被困在这山沟沟里了。
与其说是被羊困住了,不如说是跟父母绑到一块儿去了。
谁若是在这儿放羊,谁就将来给他们老两口养老送终。
上辈子,她总觉得老大懂事,让人省心,是个靠得住的,总是忍不住对他更偏爱一些。
前世她一直以为,老大是娶了媳妇忘了娘,被心眼子多的牛娟指教过,才会在她面前越来越滑头的。
如今看来,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接下这群羊意味着什么。
她感觉自己的心窝像是被人浇了凉水,哇凉哇凉的。
她低笑一声,看向从来不让人操心的老三,“你想去外面看看不?”
任前阳低头掐着不知道从哪带来的高粱叶,咬在嘴里嚼了嚼,半晌才低声道,“想去,但家里的羊没人放怎么办?”
赵从雪的眼眶一下子热了,他知道,除了老三,这话没人说。
上辈子她私心太重,都没意识到,她生的几个孩子,除了老三,没人会这样说。
只有老三,会体谅人。
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其他几个日子过好了,都反过来奚落嘲讽老三。
而老三跟她一样,放羊娃没有心眼子,亲兄弟几个回来了他就开心,都没细听他们无意间说出的真话,是带着锥子的。
这些,她老了躺在在炕上的时候才看明白的。
“阳儿,很快就要分家了,你还小,去外面会被人欺负,不如就留在家里,过两年再出去也不迟。”任前萧脸色不是太好,手里拿着个小桃核一直转。
他忽然感觉有些紧张,没想到妈会让老三去外面。
那只要他待在这个庄子上,只要不分家,羊总要他来放。
他不要当放羊娃。
赵从雪知道老大在想什么,她淡淡的接过话茬。
“羊我来放,若实在太忙,就让芳芳顶一下。”她看向任中易,“你托人问问,有什么可靠的人带老三一起出门。”
任中易点头,“也好,长这么大,老三就没出过门,男娃儿还是要出门见见世面,说不定还能自个儿哄个媳妇回来。”
老三没说话,若有所思的看着地面。
赵从雪明白,老三很想去外面看看。
若不然,他也不会在十八岁时提出跟人一起去园艺场摘苹果。
而且,回来后还一直提,那是他第一次出远门,所以印象深刻。
这孩子,就算是出去了,时间一长还是想回来,他放不下家里的一切。
这次,不管老三会不会留在这十年九旱的山沟沟里,她都要让他多出去看看。
“妈,那我能出去吗?”洗碗回来的芳芳小声询问,“我也想出去。”
“你才十四,出去被别人卖了都不知道。”
“那我跟三哥一起去,有三哥在,我怕啥。”
任中易抬手按在她的头顶,“人家出门的姑娘至少十六了,起码看着不像个瓜女子,你出去能干啥?摘枸杞都不要。”
芳芳不情愿,靠在任中易的腿上撒娇。
任中易一直比较疼爱这个小女儿,不舍得她干活儿,加上本来就是家中最小的,天塌下来一直有人顶着,基本没什么活儿落在她身上。
所以,虽然生在农村,除了做饭烙馍馍她啥都不会。
好在她执意要价的那个人家境不错,孩子大了之后家里越来越富裕,丈夫当了老板,儿子也在外面混的不错。
跟她大姐相比,算得上有福气。
但,她老公是个不安分的,气得她经常闹离婚。
若那人不是她自己选的,芳芳能折磨死她。
都说养儿防老,但没人说孩子多了心病多。
见大家都同意老三去外面,老大任前萧气呼呼的起身,“那娘就趁早分家,我可不想给你放羊。”
说完,他起身就往外走,生怕养家的重担落在自己身上。
“好啊,你要分现在分都成。从明天起,你们吃的喝的就算我借你的,等都秋粮下来,按你们夫妻俩这半年多的表现来分。若是你只是嘴上分家,这不干那不干,今天这儿疼明天那儿疼,分家就没必要了,我怕分出去你会饿死,别人还说我撇责任。”
老大停在门外,屋内的父子三人瞪大眼睛看向赵从雪。
在往常,赵从雪很向着老大,别说是是这么重的话。
“那就别分,我们俩去大城市混钱去,在这儿苦死累活一点钱都攒不下,还要看你们的脸色,我宁可不要。”
老大丢下大话,将院门摔得震天响,显然气得不轻。
还在屋子里的人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赵从雪会拿起笤帚追出去。
但赵从雪坐着没动,“那就这么定了,他若是还嚷嚷着分家,就要按我说的做,睡觉吧。”
老三跟芳芳麻溜的各回各屋。
老三住在北边的窑洞,用土基子盖起来的土窑,住着很暖和,是家里最老的房子,缺点是窗户太小,关上门光线很暗。
芳芳住在南边的新屋子,原本是给老大结婚用的,老大觉得太阴了,便让芳芳住着。
赵从雪跟任中易夫妻俩住在西屋,前几年,芳芳跟他们一起住,老大住南屋。
东边是上房的位置,但现在那儿只有一个大土堆,老三成家后自己会盖。
这辈子她会阻止。
赵从雪关上房门,看着紧挨在西墙边的任中易,她心里五味杂陈。
他们夫妻俩一直不和睦,她觉得任中易话太少脾气太软弱,他嫌她脾气火爆说话不好听。
那么大一个炕,她挨着东边的窗户睡,中间能睡下两个孩子。
直到几年后,他一气之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此后的三十多年,她一直在不断的后悔和自责中度过。
赵从雪看着他的后脑勺,若是她当初服个软说些软话还能少块肉不成?
但凡她温柔些,他不至于想不开抛下他们。
赵从雪脱了衣服上炕,刚躺下任中易便吹灭了煤油灯。
她将枕头往中间挪了挪,在漆黑的夜里开口问,“你这次回来就好好养身体,出门挣钱的事儿往后推几年,身体要紧。”
“嗯?”任中易愣了愣,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你跟我说话呢?”
“不跟你说,难道跟鬼说?”话说出口就变味了,“你往过来点,想粘到墙上去啊?”
好吧,她根本温柔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