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无比想念灶炉里腾起的氤氲热气,想念爹爹坐在窗边,用细细的竹篾修补窗格时,嘴里哼唱的那些不成调的乡间小调。
可如今,瓦罐里新采的雨前龙井,正在无声无息地发霉、变质。就像这玉玦缝隙里的血垢,无论她如何用力擦拭,也再无法变得干净了。
远处,传来铁匠铺淬火时发出的“滋啦”声响。惊起了一群栖息在附近破庙屋檐下的夜枭,发出一阵阵凄厉而刺耳的鸣叫。
沈清歌将玉玦紧紧攥在手心,再次塞进衣衫最里层的夹层。
指尖残留的冰凉寒意,顺着血脉,一点一点,缓慢而坚定地蔓延到她的心口。
无论她愿不愿意承认,那些蛰伏在暗处、沾染着无数鲜血的暗流,已经悄无声息地漫过了她的脚踝,正试图将她彻底吞噬。
门外,车轴碾压青石板路面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沈清歌心头一紧,迅速用粗糙的袖口抹去脸上的泪痕,警惕地握住了灶台边一根冰冷的火钳。
灶灰点点落下。
就在这时,头顶的房梁之上,忽然传来“咔嚓咔嚓”,清脆的啃咬声。
沈清歌猛地抬头。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猴子般,正倒挂在窗格前的横木上。
两条细得像麻杆一样的腿,还在悠闲地晃来晃去。
是钱三爷手下的那个“猴精”!
几滴带着甜味的汁水,顺着他尖尖的下巴滴落下来,溅在布满灰尘的瓦当纹路上。
他随手吐出嘴里的果核,然后朝着满是灰尘的青砖地上,不屑地啐了一口。
“啧,你爹那老头儿,今儿白天在牢里咬舌了。”
猴精的声音尖细,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轻佻。
“血喷了那个姓王的典狱官满袍子都是,啧啧啧……”
他的话音,裹着唾沫星子,溅落在梁间摇摇欲坠的蛛网上。
蛛丝晃动,垂下半片早已枯黄的叶片。
沈清歌手中的火钳,“哐当”一声砸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回响。
空旷的灶房里,回声嗡嗡作响,震得灰堆里蹦出几颗烧焦的栗子。
猴精轻巧地从房梁上跳了下来,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叶子。
他用那双沾满泥污的布鞋鞋底,漫不经心地碾碎了地上的栗子壳。
裂开的脆响,混着他那尖细而幸灾乐祸的嗓音,显得格外刺耳。
“没想到啊,一个穷酸读书的,骨头倒还挺硬。”
“可惜了……”
他的布鞋鞋跟,在青砖的缝隙间刮擦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三爷让我来传个话。”
猴精拍了拍手上的灰,抬眼看向沈清歌,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
“赶紧收拾收拾你的细软,跟我走。”
“三爷他老人家,有事要交代你。”
沈清歌死死盯着鞋尖前,那半粒仍在地上缓缓滚动的栗仁。
指甲深深抠进了冰冷的灶台缝隙,几乎要嵌进砖石里去。
后槽牙传来一阵难忍的酸涩。喉咙里,却翻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
灶膛里的灰烬混着无声滑落的泪水,在她布满尘垢的脸颊上,冲刷出道道泥泞的沟壑。
她猛地捂住嘴,拼命压抑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
就在这时,一滴冰冷的雨水,顺着破败的瓦檐滴落,不偏不倚,正砸在她方才泪水滑过的地方。那冰凉,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皮肉。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天边终于吝啬地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微弱的光线挣扎着透过瓦片的缝隙,在冰冷的灶膛灰上投下几块斑驳陆离的光影。
那个叫“猴精”的,依旧像只野猫,懒散地蹲在门槛边。
他旁若无人地剔着牙。竹签刮擦着牙缝,发出细微而令人不悦的声响。
那声音混着他尖酸刻薄的嗤笑,一字一句,清晰地刺入沈清歌的耳膜:“真能哭啊。”
“啧,西市口那些专门替人哭丧的婆子,扯着嗓子嚎上三天三夜,怕是也及不上你这半宿的动静!”
破空声骤然响起!惊飞了屋檐角落里几只正在打盹的灰雀。
沈清歌猛地抄起墙角那把磨秃了的竹柄笤帚,用尽全身力气横扫过去!
枯黄的秸秆擦着猴精的耳廓,带着一股狠厉的风声,“砰”一声,狠狠钉进了旁边腐朽的木门框里!
木屑爆裂飞溅!
猴精怪叫一声,身手倒是敏捷,一蹿就跳上了旁边那张破旧的八仙桌。
他那双枯瘦得如同柴棍的脚踝,慌乱中不小心勾翻了桌上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
“有这能耐,你倒是提把菜刀去劫狱啊!”猴精站稳后,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嘴上却依旧不饶人。
他手忙脚乱地甩开一个油纸包的结扣。
一股浓郁的、混合着焦糖和芝麻的香气,瞬间霸道地炸开在充满腐霉气息的空气里。
两个金黄油亮的油饼躺在粗糙的油纸上,表面还渗出点点晶莹的油渍。
“趁热。”猴精将油纸包往前一递。
那股油香蛮横地钻进鼻腔的瞬间,沈清歌的眼前,毫无预兆地浮现出养父那双总是沾着点油渍、却温暖干燥的指尖。
仿佛还能看见他掀开灶间厚重棉帘时,脸上那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笑容。
喉咙里滚动的呜咽,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堵住了。
她一把抓过油饼,狠狠塞进嘴里。滚烫的面皮烫着她的舌尖,碎芝麻黏在了干裂的唇纹之间。
她用力撕咬着,仿佛要把这十五年来所有的晨昏日暮,所有温暖的、破碎的记忆,都随着这油饼,狠狠嚼碎咽下。
油渣顺着她的下颌滑落,滚烫地滴进粗布的衣领里。
猴精从桌上跳下来,穿着草鞋的脚,漫不经心地碾过从门槛石缝隙里钻出来的一只小虫。
他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三爷说了,哭够了,就滚去后院……”
他的话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似的,突然戛然而止。
沈清歌猛地剧烈呛咳起来。糕饼的碎屑混着点点暗红的血丝,从她口中喷溅出来,狼狈地沾染在蛛网密布的灶王爷画像上。
那画像上的灶王爷,依旧笑眯眯的,仿佛什么也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