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胜那句带着三分试探、七分狐疑的话,像一根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破了苍云岭阵地上那层精心伪装的悲情气氛。
空气,在刹那间凝固了。
正在卖力“表演”的战士们,动作都是一僵。那个脚踩着罐头盒的战士,只觉得脚底板下那块铁皮,瞬间变得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滚烫。那个怀里揣着饭团的“重伤员”,连呻吟都忘了身体绷得像块石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聚焦到了李云龙的身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穿帮了?
赵刚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他只觉得头皮发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就知道,李云龙这套粗制滥造的把戏,迟早要露馅!这下可好,欺上瞒下,人赃并获,这罪名要是坐实了李云龙就算有天大的功劳,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作为风暴中心的李云龙,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仿佛没有听懂孙德胜话里的深意。随即,这股茫然迅速被一种巨大的被误解的悲愤所取代。
他那双“黯淡”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浓浓的水汽,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
“孙……孙连长……”李云龙的声音,沙哑中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音,“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去解释什么牛肉罐头,而是用一种被深深刺痛的语气,反问道:“你的意思是……我独立团的弟兄们,在奔赴黄泉的路上,连做个饱死鬼的资格都没有吗?”
这一声反问,如同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孙德胜的心上。
孙德胜懵了。
他只是觉得情况不对劲,随口试探一句,怎么就上升到“饱死鬼”这个层面了?这帽子扣得也太大了!
不等他反应过来李云龙的“表演”,已经进入了高潮。
他猛地推开身边搀扶他的警卫员,踉踉跄跄地向前两步,一把抓住了孙德胜的衣襟,双目赤红,那蓄满的泪水,终于顺着他那沾满锅底灰的脸颊,滚滚而下!
“是!我们是吃了!是吃了小鬼子的牛肉罐头!”李云龙的吼声,充满了无尽的悲怆和委屈,“就在冲锋前,我亲手打开了我们最后的口粮,还有从鬼子阵地前沿摸回来的几盒罐头!我告诉我的弟兄们,都给老子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去跟小鬼子拼命!”
“我告诉他们这一仗九死一生!能活着回来的老子请他顿顿吃肉!要是回不来了也得给老子挺直了腰杆,在阎王爷面前当个饱死鬼,别他娘的给老子丢人!”
“你闻到了肉香,是吗?”李云龙的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孙德胜的脸上,“那你闻到我这漫山遍野的血腥味了吗?你听到我那一千四百多个弟兄,在冲锋时喊出的最后一声‘娘’了吗?”
他的情绪层层递进,从悲愤到控诉,再到彻底的爆发!
“你没有!你什么都不知道!”李云龙猛地一把推开孙德胜,自己也因为用力过猛而踉跄后退,被身后的警卫员七手八脚地扶住。
他指着孙德胜,又指着孙德胜身后那些目瞪口呆的骑兵,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们来得真巧啊……正好赶上我们打扫战场。你们看到了我们缴获的几条破枪,却没看到我独立团流的血!你们闻到了我们吃的几口肉,却没闻到我们弟兄们尸骨未寒的腥味!”
“我李云龙,带着弟兄们,用人均不到三发子弹的家底,全歼了装备精良的坂田联队!我以为……我以为等来的是旅部的嘉奖,是兄弟部队的慰问!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对我独立团战士,用命换来的最后一顿饱饭的质问!”
“我……我对不起死去的弟兄们啊!”
说完,李云龙再也“支撑”不住捂着脸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嚎哭声,那哭声之凄惨之悲痛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整个苍云岭,瞬间被这股悲伤的气氛所笼罩。
那些独立团的战士们,被自家团长这番影帝级别的表演彻底带动了情绪。他们想起了冲锋时倒在身边的战友,想起了那场惨烈到极致的白刃战,一个个都红了眼眶,不少人跟着低声抽泣起来。
一时间,整个山岗,哭声一片。
这下,轮到孙德胜彻底傻眼了。
他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看着嚎啕大哭的李云龙,看着周围那些悲伤的战士,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自己这是干了什么蠢事啊!
人家刚刚打了一场史诗级的胜仗,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自己不慰问不安抚,居然还怀疑人家藏私?就为了一点牛肉罐头的味儿?
这是人干的事吗?
“李团长!李团长你别这样!”孙德胜急得满头大汗,连忙上前去扶李云龙,嘴里语无伦次地道歉,“我错了!是我孙德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混蛋!我不是人!我给您赔罪了!给独立团的英雄们赔罪了!”
说着,他竟然后退一步,对着李云龙,对着所有独立团的战士,“啪”地一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代表旅部侦察连,向英雄的独立团,致敬!”
他身后的骑兵们,也齐刷刷地翻身下马,对着这群衣衫褴褛、满脸悲怆的“英雄”,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赵刚在一旁,已经看得呆若木鸡。
他张着嘴,大脑一片空白。
他亲眼见证了李云龙是如何在短短几分钟内,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将一个即将败露的骗局,硬生生扭转成了一场感人至深的悲情大戏。
不仅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还反过来让前来“查案”的孙德胜,愧疚得无地自容,就差跪下来磕头了。
这……这是何等通天的手段!
赵刚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在燕京大学学的那些逻辑学辩证法在李云龙这套不讲任何道理的“土匪逻辑”面前,简直就像是三岁孩童的玩具。
他走上前,恰到好处地扶住还在“抽泣”的李云龙,对着孙德胜叹了口气,扮演起了和事佬的角色。
“孙连长,你别往心里去。我们团长……他就是……就是心里太苦了。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弟兄倒在自己面前,他这心里……唉……”
一番话,算是为这场大戏,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孙德胜更是愧疚,连连点头:“我理解,我理解!李团长是性情中人!是我孙德胜不会说话!”
李云龙这才在赵刚的“劝慰”下,渐渐止住了“哭声”,他用袖子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红着眼睛,虚弱地摆了摆手:“算了……不知者不罪。孙连长,你们是奉了旅长的命令来的吧?战况……你也看到了。坂田联队,完了。我独立团,也残了。”
孙德胜见他不再追究,心中大石落地,连忙说起正事:“是!旅长让我们火速前来探明情况。李团长你放心我马上派人回去向旅长报捷!旅部的嘉奖和补充,很快就会到!”
“补充就不用了……”李云龙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独立团的建制都快被打没了还要什么补充……倒是兄弟部队,要是缺枪少弹的我们这里缴获的这点破烂,你们看着随便拿点去。”
他指了指地上那些“仅存”的汉阳造,和几箱子弹,说得那叫一个大义凛然,慷慨激昂。
孙德胜听得更是感动,连连摆手:“不不不!李团长,这是你们用命换来的我们怎么能拿!我一定如实向旅长汇报!你们的功劳,谁也抹杀不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孙德胜不敢再多待,生怕再刺激到这位“悲伤过度”的英雄团长。他留下了一部分骑兵协助警戒,自己则带着几个人,火烧火燎地赶回去向旅长报信了。
看着孙德胜一行远去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山下的黑暗中。
李云龙那张“悲痛欲绝”的脸,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所有的悲伤脆弱激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奸计得逞后,无比得意和猥琐的笑容。
他直起身子,哪里还有半分虚弱的样子,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对着还在发愣的赵刚和战士们,得意洋洋地一挥手。
“行了!都别哭了!戏演完了该干嘛干嘛去!”
他清了清嗓子,扯着嗓子吼道:
“把家伙事都给老子搬出来!重机枪架上!九二炮给老子擦亮点!肉罐头,继续吃!酒,继续喝!”
“他娘的憋死老子了!”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战士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团长这堪称神迹的变脸速度,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赵刚更是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没站稳。
他指着李云龙,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李云龙……你……你简直是……无耻之尤!”
李云龙哈哈大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老赵,这就叫兵不厌诈!跟旅长那头老狐狸打交道,你要是不比他更狡猾,最后连裤衩都得让他给你扒了去!”
“记住,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咱们这次不仅要把肉吃了还得让旅长心甘情愿地,再给咱们送一碗汤来!”
他的眼中,闪烁着对未来无限的憧憬和算计。
苍云岭的夜,依旧寒冷。
但独立团的未来在这一刻,却显得前所未有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