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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铸碑
柒月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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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巳年，辛巳月，庚子日；
宜出行、宜祈福、宜订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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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历上崭新的墨迹像一道新鲜的伤口，刺痛着老人昏花的双眼。窗外，五月的阳光正烈，泼洒在沱江的江面上，碎金般的光芒跳荡闪烁，晃得人睁不开眼。
"祖祖！龙舟！龙舟赛，去看龙舟赛！"
两岁的小曾孙光着屁股，用尽全力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陈旧木门。兴奋的小脸涨得通红，像颗熟透的山楂果，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
老人枯坐在晃晃悠悠的藤椅里，银白的发丝在斜射的阳光中仿佛笼着一层薄霜。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黄历上那行字，枯枝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宜出行"几个字，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咀嚼一段早已风干的岁月。
她缓缓抬头望向门外喧闹的景象，目光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伢崽乖，莫吵祖祖。"
年轻的父亲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弯腰抱起雀跃的孩子，递给门外等候的妻子，这才转向老人。
"太奶奶，江边热闹得很，天气又好，我扶您去看赛龙舟吧？"
"好。"
老人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像是从很深的地方费力地挤出来的，带着经年尘埃的滞涩。
沱江。
这条发源于云贵高原腊尔山台地的江水，将武陵山脉十万大山中的涓涓细流汇聚成清幽的江水，从凤凰古城穿城而过。
千百年来，它以不变的姿态流向下游的麻阳、辰溪、泸溪……最终经沅水，入洞庭，汇入长江。
端午这天，沱江两岸人声鼎沸。一艘艘狭长的龙舟如同离弦的利箭，撕裂碧波，逆流而上。
船头上，鼓手们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虬结的肌肉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他们抡圆了鼓槌狠狠砸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狠劲。
震天的鼓点，一声，又一声，沉甸甸地砸下来。砸在老人佝偻的背脊上，砸得她心口那处早已麻木的陈年旧伤，又开始闷闷地钝痛。
她浑浊的目光努力投向江心，沉默不语。
忽然，对岸传来一阵尖锐的鞭炮声。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颤巍巍地跪在江边的石阶上，双手合十，嘴唇无声地开合着，急切的目光在江面上挂着各种名字的龙舟间搜寻，像是在等待什么重要的东西。
"希来，"年轻的妻子挽着丈夫的胳膊，压低声音问道，语气中带着好奇和不解，"她们这是在干什么？"
丈夫的目光也追随着那些逆流而上的船影，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回答："她们在找老家的龙舟。"
"就是娘家人喽？"
"对。凤凰是沱江的最上游，沿江两岸的村村寨寨都会派龙舟来比赛。这些嫁到上游的姑娘们，每年端午都会在岸边迎接自己同村的叔伯兄弟。"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一年又一年，青丝变白发，多少年了不曾变过……"
"如果是独生女呢？不就没有叔伯兄弟来了？"
年轻女子说到一半突然顿住，想起自己也是远嫁而来，心中顿时涌起另一番感触：
"不过，对于远嫁的人来说，同村人也都是父老乡亲了吧。"
"是啊，同饮一江水，都是父老乡亲。"
丈夫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再远的水路，再大的风浪、再难的险滩，都阻止不了他们来探望村里远嫁的女儿。这是割舍不下的血脉相连。"他顿了顿，"至于龙舟赛的输赢，倒不那么要紧了。"
说着，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瞥向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奶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女子也转向老人，语气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
"太奶奶，您老家的叔伯子侄在哪艘船上？我们也去买些鞭炮，为他们吆喝助威......"
话未说完，丈夫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角。
老人仿佛被这声呼唤从深潭中拽回现实。她浑浊的眼睛猛地一抬，刹那间竟闪过一丝异样的清明，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突然泛起涟漪。她像那些妇人一般，也在急切地、近乎贪婪地将昏花的目光投向江面上那些奋力前行的船影上。
但这光芒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如同燃尽的烛火般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浑浊的迷雾覆盖。她干枯的手指紧紧攥住拐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们啊......他们没来……来不了啦，来不了啦。"老人缓缓摇头，声音低哑得像砂纸摩擦。
"为什么没来啊？"
"因为，因为那年......他们顺流而下......就再没回来。"
老人的嘴角极轻地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结了痂的伤口上硬生生撕下来，带着血肉模糊的滞涩。
"我的父亲，我的叔叔，我的堂兄，他们，他们......都没回来。"
恍惚间，江面上充满生机的欢快鼓点，在她耳中陡然变调。不再是庆祝的欢腾，而是变得沉郁、急促，带着一种山崩地裂般的决绝。
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撞击着她的耳膜，撞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神志。
老人眼前的景象开始晃动、模糊。
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的景象重叠——同样是在这武陵山下的渡口，同样是这条江面上，曾经有一群武陵山的汉子们走上一条又一条的大船。
只是，他们的船上没有炫丽的彩旗，而是灰蒙蒙的一片深灰。
那是父亲身上的土布灰。是阿娘熬夜为爹染织的土布灰。
"阿爹......"
一声破碎的低唤，从老人喉咙深处艰难地溢出，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足以压垮八十年光阴筑起的堤坝。
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双手，紧紧地捂住了那张苍老的脸庞。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深深凹陷的眼窝里汹涌而出，沿着指缝间深刻的沟壑，蜿蜒而下，一滴，又一滴，砸在她早已失去光泽的衣襟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