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刀斜挎赴烽火,武陵背影入苍茫。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秋。
女人们的啜泣声被男人们低声的叮嘱压住。
五岁的细妹,被母亲粗糙却温暖的大手紧紧地牵着,她们几乎是被拖着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母亲身上那件靛蓝色衣裳,洗得发白,此刻被汗水浸透了肩背,微微颤抖。
细妹仰着小脸,看到母亲的下颌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只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河岸边那一排排重叠着的深灰身影。
那是武陵山子弟兵组成的队伍,这支从清朝便已建立的军队,自深山中走出,主要由苗族、回族等少数民族子弟组成。
他们曾于1875年随左宗棠兵分三路入疆,收复失地;也曾转战南北,对抗太平天国;直至民国,竿军因作战骁勇在湘军中威名远播。因常年驻扎“镇竿”之地,故得名竿军。时至1937年,竿军将士大多编入128师、15师。
今天,他们就要开拔了。顺着这条沱江而下,奔赴一个叫做“上海”的地方。
听说那里,日本人的炮火把天都烧红了。
登船的队伍行囊简陋,许多人脚下还蹬着自家打的草鞋,身上穿的是家里老母亲或是妻子织的深蓝或黑色粗布。除了少数人背着汉阳造外,大多数人背上就背着一把黑色的砍刀。
那是他们上山砍狼的刀。
武陵山人生性粗犷、豪放,但此时一张张长着武陵山特有的黧黑和棱角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凝重的霜。
没有喧哗,只有偶尔一两声压抑的咳嗽,以及草鞋踩在砂石地上的摩擦声。
“阿爹!”细妹突然在攒动的人头间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石苍山站在队伍中段,一身黑色粗布,身材笔挺,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近乎岩石般的坚毅。听到孩子的呼声,他才转过身来,看见她们母女在人群中艰难往江边走,便大步跨出队伍,向她们走去。
“再往前些,才能看到你阿爹!”母亲紧紧牵着孩子的手,声音像绷紧的弓弦。
细妹跌跌撞撞挤到最前排,仰头望见母亲绷紧的下颌,苍白的唇上还留着昨夜咬出的血痂。阿娘从阿爹说要去上海那一刻就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咬着下唇,点着桐油灯给他纳了一双千层底。
直到她们走到父亲面前,把鞋子递到他手里的时候,阿娘才从喉间挤出沙哑的声音:“苍山!”
这个平日能徒手扳倒野猪的汉子看着妻女,嘴角挤出一丝笑,动了动嘴唇,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阿爹,这是阿娘赶了一夜给你做的鞋子,你可收好了。”
“嗯。”石苍山蹲下来,厚茧纵横的手掌先揉了揉女儿细软的头发,捏了捏细妹粉嫩粉嫩的小脸后,站了起来,把妻子搂在怀里:“莫哭。”石苍山的声音像山里河底滚过的石头,低沉而稳重:“带好细妹,看好屋后的桐油林。仗打完了,我就回来。”
“哪里……哪里打得完……前些日子,你们黑旗也有大几十号人随15师的从芷江过去了吧?快四五十天了,就没听说有哪家得信回来了。他们不会,不会……”话到一半却哽住。
她虽然是山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妇人,可也听说上海那边天都是黑的。早上刚出门,一路上就听到人们在谈论上海那边的事:
“那边的东洋人有飞机、有大炮,凶得很”
“上海死的那些人,多得可以把沱江填满喽”……
听得她是心惊胆战,眼皮直跳。
石苍山没有说话,抱起女儿:“阿爹不在家,你要听阿娘的话,不要调皮晓得了吗?”
“晓得了。阿爹,你和三叔、四叔他们打完仗,记得早点回来哟。”细妹一脸天真地对父亲交代着她心里最最惦记的事。
“嗯。”
“怎么老三、老四也去了?还这么小。”
“不小了。老三已经十七岁,老四也十五了。听说要去打东洋人,前天瞒着六叔就报了名。”
“六叔就这么同意了?”
“名字都登记上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喽。”
细妹听他们说话,觉得没趣,便双手捧着阿爹的脸说:“后山桐油花开的时候,阿爹,你会回来吧?”
“嗯……”
“阿爹,来,我们拉钩上吊,不许变。”
石苍山低着头,拉着女儿小小的指头。
“阿爹,你回来的适合,就给我编一顶插满桐花的花环。”细妹心里想着,等来年开春,阿爹编的花环一定会比村头大妞她哥编得更大,更好看。
“嗯。”
石苍山仍旧低着头,没看女儿一眼。
妻子见状,慌乱地从怀里掏出几个煮鸡蛋,一股脑塞进丈夫怀里。
石苍山默默地接过来,用长着厚茧的拇指,笨拙地抹去妻子脸上的泪:“哭么子?我们武陵山人的命啊,就是武陵山的石头,硬得很!”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狠劲,像开山凿石的钢钎。
“登——船——!”
河面上传来一声高亢的号令,尖锐的哨音撕裂空气。
石苍山猛地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妻子和懵懂的女儿,眼神复杂,有不舍,有决绝。
想再说点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那里揣着妻子向村里巫傩师求来的平安符,然后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汇入移动的队伍。
像一滴水融入了奔涌的铁流。
“阿爹!”
细妹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慌,挣脱母亲的手,向前追了两步。小小的身影在涌动的人群中显得那么无助。
细妹永远记得,那一刻,看见父亲像山一样高大的身体顿了一下,却始终没有回头。
他的背影在细妹模糊的泪眼中,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随着那些沉默而坚毅的灰色身影,踏上了岸边停泊的大木船。
岸上,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汇成一片悲声的海洋。
不知是谁领头,唱起了这片土地上古老苍凉的“哭嫁歌”,那原本送别女儿出嫁的哀婉调子,此刻却成了为丈夫、为儿子、为兄弟送行的挽歌:
“郎去当兵莫怕远啊,妹在屋头望眼穿……”
“刀砍石头石不烂啊,哥的魂儿要归家山……”
歌声呜咽,在江风里飘荡,缠绕着缓缓逆流而上的木船。船上的士兵,依旧沉默。
只有那面浸着武陵山泥土气息的军旗,在船尾猎猎作响,像一只不屈的鹰隼,逆着风,执着地奔向那打得黑了天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