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有芷兮澧有兰，魂兮魄兮去不还。
次日，天际破晓。
武陵山的128师部分船只抵达湘江渡口。石苍山望着码头上那三十艘柏木渡船在浪头里打横，船帮上密密麻麻布满弹孔。虽用桐油灰抹过，却更显刺目。
听湘南一个老兵说，那是之前送十九路军出征留下的疤。
岸上，排着长队等待登船的人群中，一个穿灰布军装的少年将钢盔压至眉骨，却掩不住鬓角新剃的青茬。他眼神慌乱又机警，悄悄打量着人声鼎沸的渡口。
当一群白衣学生举着“湘军出征，保我河山”的白色横幅，喊着口号浩荡而来时，少年呲溜一下钻进了队伍尾部更密集的人堆。
他们是来为湘军送行的。本应，他也是其中一员。
可如今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而他，不愿让他们知晓。
“一群毛孩子，瞎闹！快滚回学堂去！好好给老子上课！” 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师长何云深抬腿佯装要踢向学生，身旁的副官高鸣赶紧拉住他：“师座，这些学生伢子们只是想送送我们，莫事咧，莫事咧！”
“老子打仗？还要娃娃们送？他们是来送行呢，还是来送……”何云深在最后一刻，将那即将出口的字，硬生生吞了回去。
他烦躁地撸了把寸头，对这些后生娃娃又气又急，心头涌起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挫败。最后只能将刀鞘重重砸在码头石栏上，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格老子的，一眨巴眼就民国二十六年哒！老子从湘勇打到湘军，打了半辈子仗，就想让他们安安生生读点书。哪个晓得咯，打来打去，好日子一天冒过上，东洋鬼子倒打进来哒！这叫么子事咯……也罢！卸甲之前，也让这把老刀开开洋荤！”
高鸣赔笑：“可不是嘛，也让这老伙计开开洋荤。等把东洋鬼子打回他们那小岛，我一定陪师座回湘阴老家，把酒话桑麻。”
“咦！酸得我牙疼，滚！滚！滚！”何云深不屑地撇撇嘴，粗暴地朝高鸣挥挥手，转身走向队伍，不再搭理这副官。
若非上头硬塞来这么个“插班生”，他一个粗人，身边怎会跟着这么个说话冒酸气的家伙。
“看，那是什么？”突然，学生们纷纷跑向江边栏杆，指着江面惊叫。
“斗笠，好多斗笠！”
“江上怎么会有斗笠？”
“是啊，怎么会有这么多斗笠……”
众人指指点点，困惑不解。只有何云深知道，那是前几日雪峰山出征的兄弟们，留在世间最后的遗物。
“长官，怎么会有这么多斗笠？”
看着这群乳臭未干的孩子，戎马半生的老兵内心掠过一丝慌乱，狠狠瞪了几眼：“滚滚滚！都给老子滚！”
这定是前几天奔赴上海的弟兄们的斗笠。看情形，怕是未抵上海，就在水路上遭了日军飞机的轰炸。
打了这么多年仗，脑袋早拴裤腰带上了。可这一次，何云深却怎么也提不起劲。特别是望见这些斗笠，再看看娃娃们天真的脸，胸口便涌起一阵窒息，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死死扼住气管，令他无法喘息。
高鸣赶忙上前拉开学生，指着不远处正在修整的128师船队：“你们快去慰问武陵山来的兄弟吧！他们赶了一宿水路，正需要你们……”
何云深默默走向船尾，看着一顶又一顶斗笠从上游漂下，跌跌撞撞撞上他们即将起航的船体。长叹一声，他缓缓从兜里掏出一壶酒，倾入江中。
“千里奔赴国难，如今……”随后走来的副官高鸣，正见何云深向江中酹酒，鼻头不由一酸。
何云深给自己灌了一口，对着江面高喊：“兄弟们，你们走时，我没能相送。如今归来，我敬你们一杯！”
不远处，两个原本躲在船尾的青衣道人闻言，连忙起身，朝着滔滔江水稽首行礼。
其中年长些的道人面容清癯，缓缓从宽大袖袍中取出一串乌沉沉的铜铃，轻轻一振。
叮铃一声过后，他看着江面浮沉的斗笠，低沉地念出两个字：
“定炁！”
铃声并不清脆，反带一种沉郁的青铜嗡鸣，瞬间压过江风的呼啸与码头的嘈杂，直透人心。
“师兄，为何要定炁？”虽从小跟着师兄青玄子在道观清修，清风对这些道家门道却始终提不起兴趣。十年过去，听师兄说话仍常感云里雾里。
“炁定，则神安。”
“哦，晓得了。”尽管不情愿，清风还是认命地从背后的青布褡裢里掏出一大叠黄裱纸钱，一边朝江面抛撒，一边小声嘀咕：
“魂归故关…魄归故关…水下的兄弟们都魂归故里，安心上路，无量天尊。”
念罢，他兀自嘟囔：“观里多清净，非拉我下山。瞧瞧这些倒霉蛋，大上海的门槛还没摸着，就折戟沉沙，葬身鱼腹了。”
“嗯？”
青玄子扭过头，冷眼瞥了瞥这个十年前从长沙捞刀河岸捡来的流浪儿：“未及两月，我湘军十数师皆赴国难。今武陵128师亦至此，可见我湖湘精壮，尽出矣！”
师兄冰冷的面容让清风老实地低下头，却仍不甘心嘀嘀咕咕道：“可师兄，山下这事…真不是咱们这凡胎肉体能定得了的……”
青玄子斜睨清风，知他憋着股气，心中略有不忍，便指向武陵山的兵船：
“瞧见那些穿蓝布衣、背砍刀的苗民没？他们在武陵山里活了千百年，与世无争。如今，不也背着砍刀走出了大山？”
清风将一把黄裱纸狠狠按进江波：“可师兄，湘军再这般填进去…湖湘怕是要绝户啰！”
“格老子的！哪个砍脑壳的在这哭丧？！船影子都还没动一下，就来触老子的霉头，大清早的讨嫌不喽？莫在这里嚎了，赶紧滚开些！”何云深带着一身凛冽的江风与怒气走来，浓眉紧锁，脸上怒意与烦躁毫不掩饰。
高鸣紧随其后，目光扫过两位青衣道人，带着一丝警惕与探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