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洋楼碎,新痕弹孔深
湘军的兵船在一处被炮火蹂躏得面目全非的简易码头泊稳。跳板尚未完全搭稳,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混合气味便如毒瘴般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硝烟的辛辣、建筑物的焦糊味、江水的潮气裹挟着腐烂物的腥味,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粘附在喉咙深处。
陈启明跟在队伍末尾,听着前面的人踩在跳板上“吱呀、吱呀”的响着,仿佛随时会散架,便紧张地只能死死攥紧汉阳造步枪,不一会儿手心就被冷汗浸透,枪托都变得滑腻起来。
几个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的溃兵被先遣队控制着,瑟缩在一截断裂的水泥柱旁喘息。
“我们不是逃兵!”
“不是逃兵何解跑到这里来了?”
一个矮个子正用脏污的破布裹着渗血的腿,疼得龇牙咧嘴:“我们,我们是撤退的时候,打散了,又受伤,跟不上队伍了。”
说完,他看到又一船又一船,密密麻麻的湘军士兵涌下跳板,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旋即又黯淡下去,绝望地摇摇头:
“冇得用……填不满的,那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窟窿……”
“闭倒你的乌鸦嘴!想挨枪子儿吗?再港这些丧气话,等一哈他们真的把我们当逃兵给‘正法’了!”旁边一个年长些的溃兵低声呵斥,眼神警惕地看着这群新来的“炮灰”。
王德彪此刻正好一脚跳到了岸上,他挺了挺腰板,一溜烟跑到三连的最前面,刻意拔高了破锣嗓子:“让让!都让让!老子王连长还冇到,你们何解能下船就走?精神点!给老子湘军长长脸!”
可当王德彪看见街边商铺门窗被炮弹打得面目全非,招牌倒地,“绸缎庄”的“庄”字已被烧得只剩一边,还有那些墙角草席裹着的尸体,风一吹,露出里面深褐色的污渍时,并伴随着阵阵恶臭时,他目光里明显闪过了一丝怯懦。
“新来的兄弟!”那裹腿的伤兵挣扎着拄根木棍站起,声音嘶哑,“你们……真的是来打仗的?”
王德彪撇着嘴,带着湘音粗声回应:“屁话!不来打仗,难道游黄浦江不成?”他看着溃兵凄惨的模样,“你们都是从前头下来的啵?是哪部分的喽?
“我们是被打垮哒!全营都垮哒!”
一个身材矮小的溃兵眼圈瞬间红了,声音抖得像风中枯叶:“鬼子的铁鸟……像黑压压的乌鸦,炸弹丢下来,地动山摇……炊事班老李,昨天还好好的分馒头,今早……就剩一只鞋!连块囫囵肉都找不着!”
他痛苦地双手抱头,压抑的呜咽从指缝漏出,“我们连长……三十岁……一炮……就,就……像阵烟,不,不,像雾才对,撒在空中,又嗖嗖地掉下来……”
“娘咧……”王德彪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枪差点脱手,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脑门。
“飞机……真那么厉害?”不远处的石苍山忍不住低声问,声音在嘈杂中几不可闻。
溃兵猛地抬头,眼中恐惧如冰锥:“厉害?那是阎王爷的催命符!飞得低的时候,那机枪扫起来像割麦子,一扫倒一大片,你连抬头看它的机会都没得,更别说反击哒!还有铁王八,么子工事都挡不住!”
说着,他指着不远处一片瓦砾:“那……昨天还是个村子……铁王八一炮下去……全没了!我老弟……十六岁……刚参军……尸首都……也没寻到。”
王德彪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
“呸!放你娘的屁哦!”老兵刘奎猛地甩开溃兵抓着他胳膊的手,瞪圆了眼,“老子打长毛,炮弹比落雨点子还密!么子场面冇见过喽,少在这里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这时,一个拄着拐杖、少了一条腿的老兵从废墟后慢慢挪出来。他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异常锐亮。
他先是对着还在呜咽的溃兵皱了皱眉,随即转向湘军队伍,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敬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也别光听他们讲骇人的,这上了阎王的屠宰场,哪有不死人的?新兵蛋子上去,哪个心里不敲鼓?可真上了阵,就得把命豁出去!否则分分钟变肉酱。只有敢打敢冲,兴许还能挣条活路出来。”
刘奎神色一肃,回了个军礼,声音缓和了些:“老哥,你是哪个部队的?”
“别提了,我这三个月,先后被编入5个连,5个连都打没哒,现在,又只剩我一个。”老兵苦笑着,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我是亲眼看着一拨一拨的人往里填啊,有时候,一个连放进去,半个时辰不到就没哒。唉……”
“鬼子火力猛得像泼水!哪个见了都怕。可害怕也得打。”旁边一个溃军一边包扎伤口,一边说道:“我家就在南京,我是打死都不得退的。也退不得,我脚走不得了,就躺着这里守着,遇到一个杀一个。”
石苍山看着他们,又见不远处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正躲在断墙后面,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们,眼神恐惧而绝望。
其中一个小女孩大概三四岁,手里还紧紧抱着一个东西,黑乎乎的。石苍山定睛一看,心头猛地一沉——那分明是半截烧焦的手掌!
他走过去,蹲下来,轻轻掰开小女孩的双手,确认了那骇人的物件,强忍着心里的震惊,刚把这断手放在地上,小女孩马上又捡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尖声哭喊:
“妈妈!妈妈!”
所有人被孩子这撕心裂肺的哭喊,震得头皮发麻,胸口像被重锤击中。
石苍山眼圈一红,转过头去对两个弟弟低吼道:“老三,老四!到了上海,给老子往死里砍!砍碎他们那些狗杂碎!”
他绝不允许武陵山里的细妹子和父老乡亲也遭这般罪。
“嗯!”石家兄弟重重点头,眼神凶狠如出笼的饿豹。
轰~隆—!
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突然从远处传来,地面猛烈颤抖!溃兵吓得像受惊的兔子,抱头蜷缩。王德彪也惊得原地一跳,直往身旁的刘奎身后钻。
“慌个卵啊!”刘奎纹丝不动,对着那面残旗吼道,“都给老子挺直腰杆!我们是湘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怕么子卵!”他铁钳般的大手重重按住身边石老四的肩膀。
“刘哥,我们不怕!”石家兄弟再次应声,腰杆挺得更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