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警笛裂长空,铁鸟飞来土烬红
王德彪深吸了几口饱含硝烟与死亡气息的空气,勉强压下胸腔里狂擂的心鼓,又把怀里媳妇千针万线绣好的的平安符拿出来,放在手里,合掌向老天拜了拜,嘴里喃喃有词。然后才往紧贴胸口的内袋深处狠狠塞了塞,仿佛那粗糙的红色布片真能挡住即将倾泻而来的厄运。
高鸣脸色铁青如生铁,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就地清点装备!趁着夜色掩护,目标——西区防空洞,隐蔽休整!”
夜色黑沉沉地压在上海支离破碎的残躯之上,死寂中弥漫着让人不安的慌乱。
队伍像幽灵般在断壁残垣间潜行。每一步落下,都踩在碎裂的砖石上,偶尔在发出刺耳欲聋的“咔嚓”脆响,敲打每个人着紧绷的神经。
刚转过一个被瓦砾彻底掩埋的街角,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夹着皮肉焦糊的恶臭扑面而来,所有人都忍不住用衣袖遮挡住了闭口。
石苍山随着恶臭的方向去看,那是几具姿态扭曲僵硬的尸体蜷缩着,深色的军装早已被血浆浸透成粘稠的墨黑,嗡嗡作响的蝇群贪婪地盘旋其上,形成一团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影。
“小心脚下!”高鸣突然低喝,他的军靴踢到半截烧得漆黑、尚有余温的步枪枪管:“这里刚打过恶仗,都给老子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石老三猛地停步,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住左前方一栋被削去半截的三层小楼。
那是一阵极其微弱、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压抑啜泣声,似有似无,隐隐约约从那摇摇欲坠的废墟深处飘出。
石苍山与高鸣眼神瞬间交汇,无需言语,两人同时猫下腰,像最老练的猎手,屏息凝神,警惕地摸向那声音的源头。
片刻后,他们从残砖断瓦的缝隙中,小心翼翼地搀扶出一个头发花白如枯草、浑身颤抖的老太太。
她怀里紧紧搂着一个约莫一两岁的孩子,那孩子小脸惨白如纸,一双本该灵动的大眼睛空洞地圆睁着,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好奇,只剩下一双盯着灰蒙蒙天空都不眨一下的大眼睛——魂早已被吓飞了。
老太太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抠进刘奎粗壮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调子,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我儿……是巡街的警察……鬼子冲过来……他去拦……被一枪……就打死在……门口……我媳妇……抱着孙子躲进柜子……房……房塌了……全埋在里面了……都没了……就剩……就剩我这把老骨头……和这……这苦命的孙子啊……”
她浑浊的泪眼绝望地望向废墟深处隐约可见的一角碎花衣料,喉头发出嗬嗬的悲鸣,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就在这时,那痴傻的孩子突然像是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哇”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小小的手指颤抖地指向旁边一堵溅满暗红、褐色斑点的断墙:“……血……好多……好多血……妈妈的血……”
高鸣的心像是被那哭声狠狠揪了一把。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孩子冰凉的脸颊,随即一把将他小小的、轻飘飘的身子抱了起来,转身塞进身后一个士兵怀里:“李富贵!带上他们!护好了!掉一根汗毛,老子唯你是问!”
“是!长官!”李富贵用力抱紧孩子,另一只手搀住几乎虚脱的老太太。
一行人继续在焦土与废墟中艰难穿行。刚走出这片死寂的居民区,一个瘦小的黑影猛地从一堆燃烧过的灰烬后窜出,如同饿疯的野狗,直扑到石苍山脚边,死死抱住他的腿:
“军爷!军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我爹娘……都炸没了……三天……三天没沾一粒米了……”
是个七八岁的男孩,手里死死攥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碗,脏污的小脸上泪痕和泥垢混在一起,唯独那双深陷的眼窝里,亮着一种无望的,如死灰般的眼神。
石苍山只觉得心口像被重锤狠狠砸中,闷痛得喘不过气。他默默从怀里掏出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糙米饼,递了过去。那少年眼中绿光一闪,猛地夺过,不顾一切地塞进嘴里,用尽全身力气撕咬、吞咽,也全然不顾,喉咙里发出野兽护食般的嗬嗬声。
“附近……还有人吗?活着的?”
高鸣沉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少年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艰难地抬起沾满饼屑的手指,含糊不清地指向西边:“防空洞……那边人多……挤得很,也……臭……臭得要命……”
呜~呜~呜~
就在此刻!
一阵凄厉到足以撕裂耳膜、尖啸的防空警报声毫无征兆地从上海残破的废墟中猛然爆发,如同无形的之手,瞬间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狠狠挤压!
它以一种无法想象的狂暴,撕碎城市上空。
王德彪像被抽掉了全身骨头,“嗷”一声怪叫,抱头就往下蹲。旁边的石老三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像拎小鸡似的将他硬生生提溜起来,鄙夷地唾骂道:“嬲你娘!在船上逼瞎子唱曲儿的狠劲哪去了?!怂成这个卵样!”
“我……我……”王德彪面无人色,嘴唇剧烈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除了无意义的单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高鸣冰冷的眼风扫过他湿漉漉的裤裆和筛糠般的身体,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的轻蔑:“这废物!扔了!”
然后转身,手臂如铁铸般指向西边,下达命令:“全速前进!目标防空洞!快!”
然而,队伍刚刚提速,甚至没跑出十步!
一种低沉、浑厚、如同熔炉鼓风般的恐怖轰鸣,便以排山倒海之势,由远及近,瞬间压过了尖锐刺耳的警报嘶鸣。
这声音并非来自地面,而是从四面八方、从天空中倾泻而下,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压。
“飞机!鬼子的飞机来啦!!”
队伍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充满了极致绝望与恐惧的尖嚎!这声音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经历过无数战阵的老兵刘奎,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猛地抬头望向那一片混沌、深不见底的夜空。
咻—咻—咻—
一种尖锐如恶鬼尖啸的破空厉响,从看不见的夜空中骤然压下!
“卧倒!!”
高鸣的嘶吼几乎与那第一声破空厉啸同时炸响。这吼声中蕴含的惊骇与急迫,是他戎马生涯中前所未有的。
轰隆!轰隆……
他们刚刚登岸,尚未来得清点,这简易码头,街区、江面,刹那间就变成了沸腾的熔炉——
红色的巨大火球毫无征兆地接连炸开,冲击波裹挟着滚烫的,能融化钢铁的气浪、如同阎王爷的巨大斗篷铺天盖地而来,无差别地席卷、吞噬着所触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