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泉的声音不高,却在这狂乱的雨夜中,清晰得如同鬼魅的低语,带着地狱的寒气。他抛出了一个周扒皮根本无法承受的砝码——他儿子的前途!甚至暗示有更上层的人盯着(虽然是他瞎猜,但周扒皮的账绝对不敢拿到阳光下晒!)。
周扒皮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抽搐着,嘴唇哆嗦着,那假笑早已崩坏,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戳中要害、气急败坏却又惊骇欲绝的复杂表情。那双小眼睛里闪过暴戾、怨毒、算计,但最终,最深重的恐惧压倒了所有!他看向凌泉的眼神,第一次不再是俯视猎物的残忍,而是如同看着一条不知何时会咬死自己的毒蛇!
雨声再次密集地敲打着屋顶,如同催命的鼓点。
时间仿佛凝固。压抑的沉默让人喘不过气。只有凌泉滴血的声音格外刺耳。
终于,周扒皮从牙缝里挤出几声“咯咯”的怪响,像是在强行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他猛地一甩绸缎袖子,像是在赶走什么肮脏的东西,然后对着还在愣神的打手们低吼:“走!都死在这里淋雨啊?走!”
“老爷!这……”一个打手不甘心地指着地上的凌泉和角落的妇人孩童。就这么走了?什么都没拿到?
周扒皮猛地回头,那眼神里的阴狠让打手瞬间噤若寒蝉。他不再看他们,反而转过身,几步走到因失血而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但依旧死死瞪着他的凌泉面前。周扒皮弯下肥硕的腰身,将那张泛着油光、带着浓重酒气和腐朽气息的胖脸凑到凌泉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只有两人能听见:
“凌泉……小崽子……算你狠……”他的牙齿摩擦出咯咯的声响,“减租……三年!但若是……账本的半个字……从你嘴里蹦出去……”他阴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地、刻意地、指向角落里昏迷不醒的凌云,“下次断的,就不仅仅是一条胳膊了……小心你那宝贝弟弟的……舌!头!”
每一个字,都像是毒液,滴在凌泉的心上。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威胁,而是真正的杀机!周扒皮绝对做得出来!
凌泉喉头滚动,死死盯着周扒皮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终于,艰难地、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没有声音的承诺,却带着屈辱和山岳般沉重的恨意。
周扒皮这才直起身,脸上瞬间又切换上那种令人作呕的“悲天悯人”腔调,拔高音量,对着空气像是宣旨:
“罢了罢了!都是乡里乡亲!凌家孤儿寡母……确实不容易!” 他转过身,对着门外(实际上更像是对所有可能存在的耳朵宣告):“从今年起!凌家租种周家的那二十亩地!租子……减三成!为期三年!大家伙儿都做个见证!我周某人……仁至义尽!” 声音洪亮,盖过雨声。
说完,他再不看屋内任何人,仿佛这破败肮脏的地方多待一秒都是玷污,转身就走。华贵的绸缎袍袖甩过门槛,带起一阵风。
“妈的!倒霉!” 一个打手临走前,一脚狠狠踹翻了墙边那只本就摇晃、盛着浑浊雨水的水缸。
哗——!
混着泥浆和草屑的脏水顿时肆意横流,瞬间淹没了地火残留的灰烬,也冲淡了地上那些凌泉用树枝和鲜血画出的“鬼画符”。
三支火把的光芒摇晃着,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声音和沉重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倾盆暴雨和墨一样的夜幕深处。
直到那昏黄的光团彻底消失在视线和听觉的尽头,直到屋外只剩下永无休止的、狂暴的雨声,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断裂,巨大的精神冲击、失血的眩晕和左臂钻心的疼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彻底击垮了凌泉的意志。他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颓然地瘫倒在冰冷、泥泞、被污水浸透的地上。冰冷的泥浆包裹着他,刺鼻的血腥味涌入鼻腔,左臂的剧痛尖锐地提醒着他还活着,但这活着的代价是如此沉重。
“泉儿!我的泉儿啊!”母亲王氏这才像是从噩梦中惊醒,发出悲恸的哭号,连滚带爬地扑到凌泉身边,慌乱地用衣角、用满是裂口和老茧的手,徒劳地擦拭着他左臂不断涌出的鲜血,“你怎么这么傻啊!你这是在剜娘的心啊!……我的儿啊……”
凌泉虚弱地喘息着,意识在剧痛的深渊边缘漂浮。他看着母亲那张被泪水、雨水和绝望冲刷得不成样子的枯槁脸庞,心中剧痛。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要燃烧。
“……娘……” 声音细若蚊呐。
王氏哭得更厉害了,胡乱地点头。
“帮我……找……找几根……直一点的木头……布条……” 凌泉艰难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越长越好……再撕些……干净的布……” 他看到角落里弟弟那条扭曲变形的手臂,原身记忆里那些零碎的正骨知识(可能是父亲在世时某个走方郎中的话?)瞬间涌入脑海,尽管荒谬,但此刻别无选择!“快点……娘……给……云儿……接……接上……”
王氏猛地一激灵,像是被点醒了最重要的事。她看了一眼还在昏迷中,但身体因为痛楚而本能抽搐的小儿子,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坚毅!那是属于母亲,可以压垮一切的本能!“好!好!泉儿你撑住!娘这就去!这就去!”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在狼藉一片的屋子里翻找着。
凌泉的意识在疼痛和寒冷中模糊。他努力地侧过头,望向角落里的凌云。黑暗中,他看不清弟弟的脸,只听到那压抑的、痛苦的微弱呼吸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取代了身体的痛,那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愧疚和责任感——他占了别人的身体,就要背负这个身体的一切!保护这个家的每个人!
他奋力地用右手撑住冰冷的地面,一点点,拖着剧痛的身体,艰难地向弟弟挪去。地上的脏水浸湿了他的衣裤,每移动一寸都像酷刑。近了……越来越近了……他甚至能感受到凌云身上散发出的痛楚气息。
就在凌泉粗糙的、沾满泥污的右手,带着无尽的愧疚和决绝的勇气,即将触摸到凌云那条断臂的瞬间……
“……哥……” 一个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游丝的声音突然响起。
凌泉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中。是凌云!
黑暗中,凌云那肿成一条缝的眼睛,极其困难地睁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没有光,只有纯粹深不见底的漆黑。但他似乎能感受到哥哥的靠近。他的喉咙动了动,像是在积蓄着最后一点力气,那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雨声吞噬:
“……你在地上……画的那……那些……”
凌泉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糟了!他忘记这茬了!这完全不是以前的“凌泉”能懂的东西!这该如何解释?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慌乱瞬间攫住了他。他该如何回答?承认自己是异世来的孤魂野鬼?那后果……
就在凌泉心念电转,准备编造一个更离谱的“鬼神托梦”说辞时——
凌云肿胀破裂的嘴角,却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这一动,牵动了他满脸的伤口,疼得他倒抽冷气,眼角的泪水瞬间混着血水流下。但他依旧努力地想做出那个“笑”的表情。
“……真……厉害……” 仿佛用尽了所有的生命力量,气若游丝的三个字,清晰地钻进了凌泉的耳朵。
声音里没有恐惧,没有质问,没有怀疑。只有纯粹的、劫后余生的依赖和……一种近乎于崇拜的欣喜?
凌泉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都涌向了心脏,又猛地炸开!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瞬间被一股滚烫的暖流冲刷而过,几乎要灼伤他的灵魂!一股前所未有的、澎湃的冲动激荡在胸口,混杂着对这个陌生世界的归属感、对这个遍体鳞伤的少年的心疼、以及一种誓要改变这一切的决绝力量!
他那只僵在半空中的手,终于坚定而轻柔地落下,落在了凌云冰冷、颤抖的额头上。泪水无法抑制地涌了上来,与脸上的雨水血水混在一处,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些。肆虐了整个深夜的暴雨,似乎终于宣泄掉了部分愤怒。厚厚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缕清冷皎洁的月光,艰难地穿透了沉沉的天幕,挤过茅草屋顶那个巨大的破洞,如同一支银色的利箭,不偏不倚,正好斜斜地照射在泥泞不堪、污水横流的地面上。
那片被践踏得如同烂泥塘的地上,静静地躺着那本污秽的蓝皮账册。而在账册旁边,那几道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却依旧顽强保留着清晰轮廓的“鬼画符”——那个大大的“T”字框架,那些代表“借”、“贷”的横线,那几个触目惊心的数字——此刻,正安静地沐浴在这缕奇迹般的、短暂却纯粹的月光之下。
像是一颗不该存在于此世的诡异种子,在北宋庆历元年这个雨横风狂的绝望寒夜,被无意间播撒在了这片苦难深重、等级森严的泥土里。无人知晓,这颗种子会开出怎样妖异的花朵,结出怎样颠覆的果实。
凌泉的目光掠过地上那片承载着未来风暴的符号,转向窗外那片撕开了无尽黑暗的微光。他知道,暴风雨并未过去,周扒皮临走时如同毒蛇般的诅咒还在耳边回响,更大的风暴必然接踵而至,但那又如何?
这艰难的缝隙,这刺破黑暗的光,已经让他看清了方向。
活下去!保护他们!用尽一切方法!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血腥、雨水和泥土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冰冷,却充满了真实活着的味道。他握紧了右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风暴,才刚刚开始。
在三十里外,灯火通明、守卫森严的周府书房内。周扒皮正对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账房怒吼:“废物!给老子查!那个死人凌老头是不是真的留了什么东西!是不是!?”吼完,他像一头困兽在屋子里踱步,肥胖的脸上全是惊疑和后怕。最后,他冲到书案前,一把推开战战兢兢的账房先生,亲自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笔,沾满了浓墨,手却抖得厉害,墨点晕染了一片。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力般刻下去:
“……速禀报大人!凌泉此人……不可再留!他不仅知晓账目之事,更似掌握……转运司……私……私吞广南西路秋粮军饷的关窍……此獠不死,后患无穷!请速断!……”
狼毫笔尖狠狠顿在“速断”二字上,浓重的墨迹几乎要刺破坚韧的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