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元年的夏末秋初,天气像一头反复无常的巨兽,刚刚还张着炎炎热口舔舐大地,转眼又被西北风灌了一肚子闷气,憋得青塘寨处处湿闷难当。空气黏稠得可以拧出水来,沉甸甸地压在破败的茅草屋顶上,压在衣衫褴褛的村民肩头,更沉沉地压在凌泉的心坎上。
距离那个差点葬送三条人命的暴雨夜,已过去三个月。凌泉的左臂依旧被粗糙的麻布条缠裹着,像半副生锈的刑具悬在胸前,稍有不慎便是一阵钻心的抽痛,时刻提醒着周扒皮那条毒蛇的威胁从未远去。凌家那点勉强糊口的存粮,在缴纳了周扒皮“减免”后仍显沉重的租子后,已所剩无几。屋角的草席下,耗子翻身的动静都比往日稀疏了许多,大抵也嫌弃这光景实在过于寒酸。
然而,人只要还吊着一口气,就得不择手段地朝那虚无缥缈的活路挣扎。凌泉的活路,便是那片属于周扒皮,却又不得不靠它养命的二十亩薄田。稻子熟了,压弯了秸秆,风中传来一种近乎悲壮的沙沙声,那不是丰收的喜悦,而是生存倒计时的催促。靠人力一穗一穗地捋,怕是捋到霜降,也捋不回一家三口的命。
“咔嚓……咯吱……咔咔咔……”
一阵极不和谐、带着股暴躁生涩之气的噪音,顽强地穿透沉闷的空气,从凌家那摇摇欲坠的柴扉后头钻出来。这声音听上去像是有什么笨重的铁疙瘩在跟一堆竹片较劲,彼此啃噬,互不相让。
凌泉循声望去,眉头不自觉地皱成了“川”字。视线尽头,自家那片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的破院子里,弟弟凌云正如同一只瘦骨嶙峋却精力过剩的猴子,在一样怪模怪样的木头架子前上蹿下跳。
那玩意儿姑且可以称之为……机器?
一个歪歪扭扭、用几根胳膊粗的硬木条勉强拼凑成的方框架子,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架子中央,一根细些的毛竹筒被粗暴地戳穿了两个对穿的洞,串了根同样粗野的铁棍做轴心。竹筒外面,一圈参差不齐、被削得薄厚不均、像野兽獠牙般突出的竹片,活像刚从刺猬身上扒下来硬粘上去的——这便是“脱粒滚筒”。架子下方,由两根坚韧的毛竹片弯曲绷紧,交叉组成的简陋“弹筛”,正随着那铁锈斑驳的铁曲柄被疯狂踩动,剧烈地筛糠般震颤着。
凌云的左手依旧裹在厚厚的夹板里,笨拙地悬在胸前,这更显出他操作时的惊心动魄。他几乎是侧着身,用那只完好的右腿,带着一股狠劲去踹那根锈迹斑斑的铁曲柄。每一下踩踏都伴随着木头呻吟和铁锈咬合的刺耳摩擦,仿佛这机器不是拿来脱粒,而是拿来跟他打架的。
“我说云儿啊,”凌泉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几个不知是零件还是陷阱的水坑,靠近了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纯粹的担忧,而不是他内心真实的“这孩子怕不是脑子也摔坏了?”,“你确定……这东西能干活?听着架势,它倒像是想把咱家院墙给拆了散伙。”
汗水浸透了凌云的后心,头发一绺绺地贴在他瘦削的额头和颈后。他抬起头,被汗水腌渍得红通通的小脸上满是尘土,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投入枯井的火炭。他累得直喘粗气,呼哧呼哧地,像破了风箱,但语气却莫名兴奋:“哥!快…快把那一笸箩稻子提来…提来…就…就放这上头的木斗里!看我……给你变戏法!”
凌泉看着弟弟那双燃着无名之火的眸子,再看看这个充满了蛮荒之气的原始器械,心头划过一丝荒谬感,却还是依言去做了。他弯腰,用那只完好的手臂,费力地拖起旁边装满金黄谷穗的大笸箩。
还没等他走到那所谓“木斗”跟前——
“哎呀我的亲娘老子——!”
一声凄厉的惨叫,毫无征兆地炸响在耳边!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更加刺耳、更加混乱的撞击和碎裂声!
凌泉猛回头,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
只见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脱粒神器”,此刻如同被触怒的河马般剧烈抽搐起来!那可怜的“滚筒”像发了疯的陀螺,带着它的獠牙竹片疯狂跳动、偏转、甩脱!几片薄点的“竹牙”甚至直接断裂,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声从凌泉头皮上方险险飞过,“噗噗”几声扎进了不远处更破的院墙里!
而那两根交叉绷紧、做弹筛的毛竹片,如同两根瞬间被抽掉筋骨的软鞭,在巨大的惯性下狠狠抽中了凌云那条完好的右腿!
“哎哟喂!”
伴随着更响亮的一声哀嚎,凌云整个人像只被扔出去的麻袋,重心不稳,被那两条竹片巨大的反冲力直接绊倒,重重地摔了个扎实无比的狗啃泥。好巧不巧,那张本就狼狈的小脸,正正拍在院中一个积满浑浊雨水的小洼里,“噗嗤”一声,泥水四溅。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风吹过破院,和那台“暴毙”的机器偶尔传来的、有气无力的“咔哒”声。
死寂。
凌泉僵在原地,手里沉重的大笸箩“哐当”一声掉在泥地上,金黄的谷穗洒了一片。他看着那个在泥水里“啵啵”冒泡的身影,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一时间五味杂陈。这滋味……大概像是刚拜过财神爷,回头就发现家被洗劫了,洗劫的还是财神爷本尊。
“戏法…好看吗?” 凌泉嘴唇嚅动了两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打磨生锈的铁片。
泥水洼里的“戏法师”猛地抬起头,狼狈不堪地甩了甩糊满泥浆的头发,露出一张混合着泥水、震惊和巨大挫折感的年轻脸庞。他吐出一口浑浊的泥浆,又狠狠啐了一口,带着哭腔怒吼,字字都裹着不甘和泥土的腥气:
“哪个天杀的野匠编的书!敢唬俺?!说好的榫卯相合,借力打力……全是狗屁!全是坑爹!”
“噗嗤!” 看着弟弟这副惨绝人寰又滑稽到极致的样子,再想想他那宏大的目标和眼前这稀烂的现状,凌泉胸腔里那股憋了许久的闷气,突然找到了一条荒诞不经的出路,一个没绷住,极其不合时宜的笑声就这么不受控制地、清晰无比地溢出了喉咙。
笑声一出,凌泉就后悔了。但晚了。
泥人儿凌云的怒火如同被丢入了滚油的火星,瞬间爆燃!他撑着那条没断的胳膊,艰难地把自己从泥水里拔出来,像一只被激怒的落汤小公鸡,猛地挺起了湿漉漉、泥乎乎的小胸脯!那张被泥浆糊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脸上,唯一清晰的就是那双因愤怒和屈辱而燃得更亮的眼睛,死死瞪着他这个看戏的“好哥哥”,鼻翼扇动,呼哧带喘,酝酿着风暴:
“姓凌的!你!——”
他右臂用力,甚至想挥拳!
“哎哟!疼疼疼疼——!” 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动作瞬间变形,变成了痛苦的扭曲。原来刚才摔倒,为了护住受伤的左臂,他的右肩狠狠撞在地上,此刻正报复性地发出尖锐的刺痛。他像个陡然被扎破的气球,捂着肩膀,蹲回地上,嘴里咝咝地吸着冷气,哪里还有半点威风?只剩下满满的痛楚和……憋屈。
这下轮到凌泉心里咯噔一下了。看到弟弟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刚才那点不合时宜的笑意瞬间被泼了盆冷水,浇得透心凉。再看那台寿终正寝、七零八落的所谓“机器”残骸……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无力感涌上心头。
“行了行了!”凌泉带着点不耐烦和强压下的那丝心虚,用力甩了下头,像是要把这堆烂摊子通通甩掉,“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正经的活儿还没干!指望这台……”他手指着那堆破木头烂竹片,一时竟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指望这台……祖宗显灵?能当饭吃?快把那堆‘宝贝’收起来!跟我下田!再磨蹭,今儿晚上咱们仨就真得喝西北风了!”
凌云还捂着他剧痛的右肩,低着头,肩膀微微抽动了两下,看不清表情。但周围的气压,似乎更低了。他没出声,没反驳,只是默默地,用一种近乎拖拽自己肢体的动作,缓慢地站了起来。没理会哥哥的命令,反而倔强地拖着他那条受伤的左臂,一步一拖挪向那堆木架子,用完好但也在刚才拉扯中扭到筋的右手,笨拙地去拖拽那根沉重的铁曲柄……
看着弟弟那瘦小倔强、沉默无声却把怨气几乎凝结成实质的背影,凌泉只觉得胸口像堵了块湿透的夯土,闷得生疼,沉得喘不过气。烦闷的情绪在胸腔里发酵、膨胀,最终化成一股无名火。他猛地扭头,不再看那让人心梗的画面,几乎是用脚踢开那筐翻倒的稻穗,大步朝院外走去。
田埂上,腐烂的稻秸和被雨水沤烂的淤泥搅和在一起,散发着一种陈年腐朽的气味。黏腻的泥巴牢牢抓住凌泉脚上的破草鞋,每走一步都像在和看不见的敌人拔河,发出“吧唧、吧唧”的、极其令人厌烦的声音。天空灰得如同巨大的裹尸布,纹丝不动地盖在头顶,没有一丝风,只有愈发沉重的闷热,沉甸甸地往下压。
母亲王氏已经在田里。她身形佝偻得越发厉害,像一张被拉满了弓后永久变形的老木弓。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过小腿的泥水里,半弯着腰,两只布满老茧、因长久辛劳而变形的手如同两个机械的木爪,以一种近乎麻木的、极其缓慢的节奏,一穗一穗地捋着沉甸甸的稻谷。每一粒谷子从穗上剥离,都伴随着她微不可查的、吃力地直起一点腰又弯下一点腰的微小动作。汗水早已湿透了她单薄破旧的粗布衣衫,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偶尔,她会停下来,喘上几口粗气,茫然地望一眼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眼神空洞得像两口废弃的枯井。
而那块他们赖以活命的二十亩薄田,此刻犹如一头沉默而无情的巨兽。金黄的稻穗无边无际,在浓得化不开的灰色天空下倔强地闪着光,带着一种冷硬的、嘲弄的姿态。每一株稻穗都沉甸甸地弯着腰,仿佛在向这对母子宣判着命运——永远也割不完的绝望。
凌泉猛地弯腰,用那条没受伤的手臂,发泄般地抓住一大把稻穗,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力往下捋!干燥扎手的谷壳和锋利的叶片边缘立刻在他本就没什么劳动经验的手上划出了几道细小的血痕,带来针扎般的刺痛。更要命的是,当他低头凝视掌心那些可怜的收成时——一把谷子,散落在他掌心,恐怕不到两口的量!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深沉的无力感,瞬间将他从头浇到脚,四肢百骸都冻僵了。照这个速度……照这个速度……他甚至不敢去细算!这哪里是在捋稻谷?这分明是在用生命和这该死的田地打一场注定失败的消耗战!
“该死的……”凌泉低吼一声,如同受伤野兽濒死的呜咽。他死死攥紧拳头,那几粒可怜的稻谷硌得掌心生疼。胸中那股被弟弟的机器点燃、又在田埂上发酵的狂躁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毁灭的冲动,猛地扬起手!想把那把象征着绝望和嘲弄的稻谷狠狠砸进这该死的泥水里!
去x的周扒皮!去x的田!去x的机器!去x的北宋!
就在他扬起手的那千钧一发的瞬间——
“泉儿!” 母亲王氏凄惶而急促的呼喊猛地刺破了田里的死寂!
凌泉扬起的手僵在半空。他惊愕地扭头,看见母亲惊恐万状地看着他的身后!
一股滚烫的风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巨大的危机感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他所有的怒火!
哗啦啦!呯!咚!
一连串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响!
尘土!泥点!枯草!漫天飞扬!
像一阵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的旋风,一团灰色的、带着刺鼻土腥和草屑气的庞大物体,劈头盖脸地从他后方的田埂上席卷而来!
凌泉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在巨大威胁下的本能反应快过了大脑!他猛地向着侧前方的泥水里扑倒!冰冷的、裹挟着腐败气味的泥浆瞬间涌入了他的口鼻!
轰隆!哗——!
那团巨大的灰影带着千钧之力,裹挟着猛烈的气流,堪堪擦着他的后背冲了过去,狠狠撞在不远处的稻草堆上!整个稻草堆像被巨石砸中,猛地向下坍陷了足有半尺深!草堆内部发出沉闷的破裂声响,无数稻草如同爆炸般激射出来!
一片狼藉!
时间仿佛凝固了两秒。凌泉像只受惊的泥猴子,艰难地从泥水里撑起半身,用力甩着头,咳出呛进口鼻的泥水。惊魂未定地回头,朝那肇事物体看去。
尘土渐渐稀薄。一个歪七扭八、却比之前那台“祖宗”庞大壮实了至少三倍的木铁结构怪胎,正带着一种狂暴后喘息般的轻微震颤,稳稳地矗立在田埂上!它的样子极为简陋粗暴:底座是两根粗得惊人的整段硬木,深深陷在泥里以提供稳定;两根磨盘大的巨大原木飞轮,由精铁打制的粗壮曲轴相连;一根足有一丈长的粗毛竹筒作为主滚筒,外面钉满了厚厚的、被削得异常锋利的弧形生铁片——这可比“竹牙”凶残多了!滚筒前方,斜斜地搭着一个更大的、敞口的禾斗。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高耸的、由四根长竹篾拼成、末端悬着一块巨大石配重的“竹篾大摆臂”!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这个机械巨兽的一侧——那是凌云!他那张刚刚还浸满泥浆、布满挫败的小脸,此刻却因为过度兴奋而泛起异样的潮红!他那条被裹在夹板里、无法动弹的左臂,此刻被一条粗糙的麻绳牢牢地、仔细地固定在他身前的原木支架上!他完好的右腿如同一条不知疲倦的弹簧,正高高抬起,带着一股破罐破摔般的、不顾一切的狠劲,精准而用力地踏在连接着大飞轮的精铁曲柄上!
轰——轰——轰——!
随着他的每一次沉重蹬踏!那两根巨大的原木飞轮沉重无比地开始旋转!带动那根钉满了锋利铁片的滚筒开始由慢到快地滚动!随着滚筒旋转达到一定速度,那根斜斜探出的“竹篾大摆臂”末端的巨大石配重也获得巨大动能,猛然间像被无形巨人挥动般,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有节奏地猛烈向左、右两方大幅度摆动起来!每一次摆荡都带起恐怖的风压!
凌云完好的右手也没闲着!他像战场上最勇猛的士兵,抓起旁边码得整整齐齐的大把谷穗——那饱满的金色,此时在疯狂的机器面前显得如此脆弱——狠狠地、决绝地塞进了那个咆哮着旋转的铁皮滚筒里!
嗤啦!哗啦啦!噗噗噗噗!
一阵令人牙酸的、铁片切割干燥茎秆的撕裂声!
混杂着谷粒被疯狂鞭打、剥离、高速抛飞砸落在金属和竹木上的密集脆响!
如同夏日骤雨般毫不停歇的倾泻声!
仿佛只是一眨眼!
不,甚至半眨眼都不到!
奇迹发生了!
只见那铁滚筒的疯狂旋转吞噬了谷穗后,从它尾部下放那条精心设计的狭长缝隙中,如同被无形的瀑布卷裹,混合着少量短碎茎秆的金灿灿的、浑圆饱满的稻谷!如同金色的瀑布洪流!汹涌澎湃地、源源不绝地喷吐出来!哗啦啦地倾泻进下方特制的巨大接谷簸箕里!
而断茎和长稻草碎片,则被那只疯狂摆动的“竹篾大摆臂”末端如同巨大苍蝇拍般的劲风,狂暴而精准地扫向侧后方,落在一个空旷的区域!
整个过程快得目不暇接!效率高得令人窒息!
仅仅一次蹬踏!一把谷穗投进去!
那巨大的簸箕底部,肉眼可见地堆积起厚厚一层金黄的稻谷!凌泉粗略估算了一下——至少、至少是母亲和他半天也捋不出的数量!
凌泉目瞪口呆!如同石雕般僵在冰冷的泥水里,嘴巴微张,任由泥水顺着下巴滴落。手里那几粒象征绝望的稻谷,早就不知掉到了哪个角落。眼前这原始的、野蛮的、充满了力量美学的机械造物所展现出来的效率,已经超出了他对“工具”的认知边界!这简直是收割之神狂怒的化身!
“哇——!”
“我的老天爷!”
“神了!真神了!”
此起彼伏的、充满震惊和狂喜的惊呼,瞬间炸响在田埂各处!不知何时,原本在远处各自忙活、早已麻木的村民们,都被这惊天动地的声响吸引了过来!几十双眼睛瞪得溜圆,布满了尘土的黝黑脸庞上,此刻写满了同一个词——难以置信!
“王婶!王婶!快!把你家的穗子抱过来!” 凌云甚至顾不上看众人的反应,他的右腿如同风轮般毫不停歇地蹬踏着!嘴里大声招呼着他母亲,声音因激动和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喷涌而出的金色瀑布,闪烁着一种狂热、专注、甚至带着点神圣的光芒!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他满是泥灰的脸颊往下流,打湿了衣裳,但他仿佛毫无所觉!他右臂挥动,那动作不再笨拙,充满了力量和精准的目的性!一捆又一捆金黄的谷穗如同炮弹般被他狠狠塞进那不断咆哮吞噬的滚筒入口!
王家嫂子如梦初醒!那浑浊老眼里第一次爆发出惊人的光芒!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田里抱起大捆的稻穗,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咆哮的机器!那枯槁的手脚此刻竟也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
“轰——轰——轰——嗤啦!哗啦啦!噗噗噗噗!”
机器的咆哮!铁片的切割!谷雨的金色飞瀑!
凌泉看着那渐渐垒高的金色,看着那被狂暴分离甩出的无用草屑,看着母亲那近乎朝圣的表情,再看向弟弟——那条被固定着、动不了的手臂在支架上微微晃动,但那个瘦小身体里的某种东西,似乎在燃烧、在蜕变!
“当家的!这…这个…这什么雷公爷显灵的铁家伙……”旁边一个黝黑的汉子,激动得语无伦次,对着凌云喊道,“它能…它能脱我家的谷吗?”
凌云没回头,只是用尽力气大吼一声:“来!把你家的都拖过来!今天管够!”
田埂边!金色的谷粒已经在几家人共同的努力下堆成了小山!人们的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近乎贪婪的希望光芒!欢声笑语盖过了机器的轰鸣!
这场景,如同贫瘠荒原上点亮的火把,耀眼、温暖,却也同样刺目。
不远处另一块田地的田埂上,几道穿着簇新绸布衫的身影早已立了多时,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为首一个四十来岁、下巴蓄着山羊胡的干瘦男人,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拧出水。他看着远处喧嚣的人群,看着那台轰鸣作响的怪兽,看着那不断堆高的金色谷山,眼神里没有赞叹,只有深不见底的震惊和一种被侵犯的、冰冷的愤怒。他对着身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使了个眼色,嘴巴无声地蠕动了几下,像是两条冰冷的毒蛇在交换着某种阴谋。
管家心领神会,悄然退后,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影跟着他,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旁边更加浓密的青纱帐中,如同择人而噬的阴影。
金色的谷雨依旧在下,欢乐而汹涌。但空气中,除了新谷的清香,似乎开始混杂进一丝若有若无的……烧焦味?很淡,仿佛幻觉,却让人心头莫名一紧。
一丝风,毫无预兆地卷起地上的几片干草屑,打着旋儿,不安地舞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