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3月29日,周二
徐行忙到下午两点,饭都没来得及吃,刚结束一个会议喘口气,方简梅就打来电话。
她第一句话说约好了明嫂,问徐行什么时候有空,徐行还没回答,对方下一句话就是自己开车已经到了凯旋新作楼下,没给半点退却的空间。
徐行内心的抵触刚有苗头,就被那笔飞扬还没付的款给打翻了,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去就去吧。
下楼上车,方简梅果然亲自开一辆绿色的奔驰在门口等着,二十分钟后就到了附近一个叫做凤语台的小区。
这一带还在西京新城内,寸土寸金,其他楼盘都恨不得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尽量节省空间,凤语台的小区园林却大得异乎寻常,足球场,网球场,游泳池儿童乐园一应俱全,六位数的房价物有所值。
徐行跟着方简梅从停车场往电梯走,问:“董先生他们住这里吗?”
方简梅说:“他以前住这里,明嫂没有,不过今天明嫂在。”
她扭头看着徐行,应说尽说:“这里是老董给那个女朋友买的房子,被明嫂发现了。”
徐行觉得有钱人的脑回路有时候确实与众不同:“明嫂今天约在这里见面的意思是?”
“她听说你很会看人,想让你从房子的情况多了解一下那个女孩的性格,好对症下药。”
徐行内心苦笑,这“听说”的来路多半是方简梅,也不知道把自己到底吹成什么样了。
她本科在名校学心理学,没做过临床,基础学问还是在,加上常年累月跟大量的人打交道,徐行确实很善于看人,这些是格物致知的原理,因为人的性格总会体现在细微神情衣着言行上,但要说通过精装修的房子看性格,这就比较接近玄学了。
不过,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方简梅这么一说,徐行内心就莫名燃起了一股斗志,这事儿她本来是想虚与委蛇,糊弄糊弄别得罪人就行,这瞬间忽然又想要试试身手,就像季平安说的,有本事的人不信邪——智齿越难拔,拔起来越带劲。
方简梅带她进了住户大堂,电梯刷卡,一梯一户直上26楼,五分钟之后电梯门一开,直入公寓,徐行内心忍不住喝一声采,好房子!
三室两厅,一百七十多平方,房款起码两千万,精装修,材料都是好的,一体式厨房,家具电器不说了,看牌子一个锅都要好几万。
客厅外有个长露台,宽阔开敞,像一个中悬半空的小院子,摆着户外沙发,一端用鹅卵石砌了小鱼池,视野无敌,一眼能见到远处西江如带。
除此之外,这屋子其他地方物理意义上没什么好观察的——
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给砸了,砸得像一个武装抢劫的案发现场,凡是砸得动的,能砸多碎就砸了多碎:
家具,电器,什物,一概化为残片,墙上柜里收纳的东西都丢出来了,满地散乱,几乎无处下脚。
方简梅被眼前乱象惊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叫了一声:“明嫂?”声音打颤。
有人应声从卧室出来,双手举在胸前,手上血肉模糊,肿胀不堪,脸上头发上全身上下,灰尘仆仆。
方简梅惊叫,音调像只濒死的鸟,伸出手跌过去想要抓明嫂又不敢触碰,手伸在半空发抖。
倒是明嫂很淡定,放下手,说:“别大惊小怪,没事。”
她五十多岁,人不高,身材消瘦,穿一件这个年纪的女人都喜欢的白色宽松丝质开衫,黛青色阔腿裤,里面搭一件蓝色对襟上衣,经典的老钱风,五官娟秀过,现在松弛得很自然,气质优雅。没像她这个阶层的其他女人一样不服老,成天跟玻尿酸超声炮穷较劲儿。
徐行一眼看到的是她的长发,及腰,十分浓密,黑白相杂,乱糟糟的披散着,一缕缕黏在脸上额头上,鬓角扎着一个翡翠翘簪,摇摇欲坠,脖子上的佛牌婴儿手掌大,都翠绿澄澈,这两样东西要是真货,价格可能就和这套房子差不多了。
方简梅终于双手笼住了明嫂,查看她的伤,一迭声先问:“手咋的了?疼不疼?疼不疼?”说一句嘴里吸一口凉气。
明嫂任她抱着,软软地垂下头,不说话。
方简梅又问:“这里是咋回事儿啊?谁干的哪?”
明嫂淡淡说:“我砸的。”
她挣开方简梅,用带血的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转向徐行:“你是徐总吧,小梅经常跟我说起你。”
她和徐行握手,姿态端庄,掌心湿润指尖冰凉,一沾即走,即使如此,徐行的手心仍然留下了些微血迹。
明嫂说:“去卧室里坐坐吧,里面还有坐的地方。”
卧室的状况和客厅差不多,进门右手边是个衣帽间,玻璃门也被砸了半边,满坑满谷的东西从里面溢了出来:衣服,包,鞋子,围巾领带装饰品各色小玩意儿,有个爱马仕的包包带子夹在门的缝隙里。
大床床尾靠落地窗放着一套桌椅还是全须全尾的,桌子还有一套骨瓷茶具,椅子上挂了一个Dior的青色手袋。
明嫂招呼徐行坐下,自己也坐下,双手放在桌面上,手腕肿成一团青黑,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方简梅坐在了窗台,眼神盯着明嫂,几次想要说什么,又忍了下去。
没有半句寒暄,明嫂单刀直入:“我家老董的破事你应该都知道了,我听说你是个有办法的人,想跟你请教一下,这事儿怎么办。”
徐行说:“明嫂,我是外人,冒昧多问一句,这种事涉及隐私,会不会您跟亲近的人商量比较好?”方简梅在旁边皱了皱眉头,嘴唇往两边抿下去。
明嫂干笑了一声,“徐总,不瞒你说,飞扬是上市公司,老董又是大股东,这些破事儿传出去我们落不着一点好,而那些所谓亲近的人,要么是废物,要么靠不住,跟她们商量,相当于昭告天下,有害无益。”
言语很利落,脑子也清醒,徐行觉得自己挺喜欢她。
明嫂顿了顿,忽然看了一眼方简梅:“你干嘛,你不要一脸我已经死了的样子。”方简梅苦笑。
她接着往下说:“退一万步,不瞒你说,跟我亲还有能力办事的,除了小梅,其他人都跟老董更亲,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一听就知道她已经试过了和亲近的人商量,结果不怎么好,到徐行这里纯属于病急乱投医。
徐行当然明白。
飞扬集团是老董的产业,和他们夫妻有利益关系的都知道要巴结男主人。
女主人再生气有什么关系呢,糊弄过去就好了,说不定过几天换个女主人呢。
没人站错边。
徐行打起精神,抛下临阵逃脱的心思,说:“那我问问,先不管我能帮您干点啥,这件事儿,您具体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明嫂凝视着她,眼神非常冷,像是看透了世间一切却迫不得已还在应付,还要应付。
“你要我说真话?”
徐行不响。
“要说真话,那我希望老董和张衡都赶紧死,不得好死。”
她一个一个字往外挤,每个字里都包裹着浓得化不开的憎恶与怨恨,如同有形的蛇信嘶嘶作响。
她不是在开玩笑。
方简梅小声补充信息:“那个女的叫张衡。”
徐行平静地说:“这做不到,也没必要。”
明嫂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也是冷冰冰的。
“我知道。如果在国内能做到,我就不会找你了。”
徐行决定不去问她如果在国外准备怎么办。
明嫂转头看落地窗外,26楼,远眺过去,城市宛如一头会呼吸的巨兽,正昏昏沉沉地沐浴于初春艳阳里。
明嫂继续说:“张衡说她怀了孕,现在要老董离婚,老董不离婚,她就自己躲起来生孩子。”
“你问我的目的,没法让他们死的话,我当然希望她从我们的生活里完全消失,人间蒸发,但如果还是不行,说句良心话,我也无所谓了,姓董的愿意玩,他玩去,看他是不是可以玩到一百岁,但我不可能离婚,也不能让她真的把孩子生下来。”
徐行说:“为什么这么说?”
明嫂看着她:“徐总,你有孩子吗?”
“有,女孩儿,七岁半。”
“顺产?还是剖的?”
徐行说:“顺产,生得很快,去医院的路上脑袋就出来了。”
明嫂点点头:“那你很走运。”
她摸摸自己的肚子,血迹印在了月白色的真丝衣服上,非常刺眼。
“我先天心脏不好,本来是不能生孩子的,怕老董觉得家庭不完整,还是拼命怀拼命生,还生了两个,命都是鬼门关上被医生抢回来的,大宝还好,我那时候年轻,有惊无险,小宝剖出来的时候我们母子差点一起死在产房里,我住了一个月icu,小宝睡了六个月保温箱。”
她说:“我两个儿子,是我的命根子。”斩钉截铁。
徐行不响。
她就问徐行:“徐总,你是个事业女性,是不是无法理解这种感觉。”
徐行说:“怎么可能,我理解,有孩子都能理解。”
明嫂的神色缓和了。
她回到了原来的话题:“老董要离婚,我的孩子就没爹了,就算不离婚,外面能有一个私生子,就能有两个,将来家里的财产大宝小宝就不可能全部拿到手。”
她在桌子上轻轻拍了拍:“老董祸害我就算了,我反正也老了,要祸害我儿子,那我是死都不会答应的。”
徐行说:“我明白了,说起来,这位张小姐有没有直接跟你们要钱?”
明嫂说:“没有,她的意思是只要人。”
方简梅在旁边插了一句:“绑住老董不就是绑住了摇钱树,ATM啊,给她花了老多钱了,这房子写的就是她的名字。”
想想这个地段的价格,徐行觉得明嫂抓狂实在情有可原。
她继续问:“关于这件事,董先生的想法是什么。”
明嫂的嘴唇抿成了暗红的线,突然发出一声突兀爆笑,一声而已,短促,尖锐。
她说:“他想离婚,很明确地跟我提过了。”
她起身从包里拿出手机,解锁,递给徐行。
外放的是董飞扬给她发的信息,全是语音,一个老男人在那里絮絮叨叨讲话,一条比一条不耐烦——
“阿衡真心想和我过,只要给她一个名分就好,她不贪钱,也不会打扰你和大宝小宝,你们过你们的,你信我的,真的,我跟你保证。”
“明明,我们一辈子夫妻成亲人,早就没有男女情爱了,得放手时且放手,各自都幸福不好吗?”
“你考虑一下,发脾气没用的,我老了,想跟喜欢的人一起过几年好日子,这有什么难理解的,你不要不通情理,你和阿宝好好过,不会影响你们的,我说了你放心。”
方简梅看来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眼睛都睁大了:“老董是不是发神经,还说你不通情理?这个女的没跟她要钱,那她住的房子开的车子,每个月买多少东西的账单是怎么回事?”
徐行看了方简梅一眼,非常轻微地摇摇头示意她不要雪上加霜,然而已经晚了。
明嫂胸膛起伏,忽然伸手抓住桌上一个茶杯,紧紧握着,骨节发白,眼睛直勾勾看着徐行,嘴唇嚅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些语音她应该听了不止一次了,但无论听多少次,想必都难以接受。
方简梅急忙过来,弯下腰抱着明嫂的肩膀,轻轻拍她的背,明嫂还是抓着那个杯子,扭头倒在了方简梅的怀里,低声抽噎起来。
徐行在旁边耐心地等着,忽然想起季平安的样子。
她无法想象季平安对她说“我们得放手时且放手”这句话的样子,而眼前的明嫂,想必也有过和丈夫的好时光。
时光会给爱情出路,爱情会给时间出路。
只不过谁都不会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