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庆这地方,和江南一样,很少关闭大门的习惯。李多样并不想到范家大门是关闭的,走向前,两手将门推了一下,那门就开了。他在门外伸头向里一看,就见隔了天井的那间正屋,算是上海客堂间的屋子里,那套藤制沙发式的椅子上,范宝华和魏太太围了矮茶几角坐着。他突然的走进来,范先生哦了一声。魏太太显着惊慌的样子,红着脸站了起来。李步祥实在没有想到这有什么秘密,并不曾加以拘束,还是继续的向里面走,范宝华先也是脸红着,后来就把脸沉下来了,瞪了眼问道:“你没有看到老的吗?”李步祥站在屋。子门口顿了一顿。笑道:“他在弄堂里站着呢。”范宝华道:“他没有告诉你今天不要来找我呀?”李步祥笑道。“他倒是拦着我不要进来的。可是有了好消息,片刻不能耽搁,我不能不来!”范宝华依然将眼睛瞪了他道:“有什么要紧的事,片刻不能耽搁?”李步祥伸手乱摸着光和尚头,只是微笑。陶伯笙知道李步祥是个不会说话的人,立刻跟着走进大门里来,代答道:“老范,你的发财机会又来了。刚才我遇到何经理,他说,他那定单,已经带领下了。他说,你快点去,每一分钟都有关系。我问他是不是黄金官价要提高……”不曾把话说完,李步祥立刻代答道:“的确是黄金官价要提高。”陶伯笙一面说着,一面走进屋子来。看到魏太太就点了个头笑道:“还赌博债来了,我不是和你说了吗,范先生不在乎这个,你何必急急的要来。”魏太太红着脸,呆坐在藤椅上,本来找不着话说。陶伯笙这样提醒了几句,这倒让她明白了。这就站起来笑道:“我也知道。可是欠人家的钱,总得还人家吧?不能存那个人家不要就不还的心事吧?”那范宝华听到的李二人这个报告,就把沈太太的事放在一边,望陶伯笙道:“怎么不真?他简直话都不容我多说一句,就催着我快快的来请你去。”范宝华道:“何经理倒不是开玩笑的人,他来请我去,一定有要紧的事。”于是回转身来向魏太太笑道:“我得到银行里去一趟,可不可以在我家宽坐一下,我叫吴嫂陪着你。”魏太太也站起来了,将搭在椅子背上的大衣提起,搭在手臂上。笑道:“范先生不肯收下款子,让我有什么法子呢?只好改日再说了。”范宝华将手连连的招着,同时还点点头,笑道:“不忙不忙,请稍坐一会。我上楼去拿帽子。”说着,跑得楼梯冬冬作响。一会儿,左手夹住皮包,右手拿了帽子,又回到客堂里来。将帽子向的李二人挥着道:“走,走,我们一路走。”的李二人看他那样匆忙的样子,又因魏太太站着,要走不走的样子,情形很是尴尬,也不愿多耽搁,早是在主人前面,走出了天井。范宝华跑出了大门几步,却又转身走了回去。见魏太太已到了天井里,便横伸了二手,将去路拦着。低声笑道:“我还有东西没有交给你呢,无论如何,你得在家里等着我。”说时,在怀里摸出那个扁纸包,对魏太太晃了一次,笑嘻嘻地站着点了个头,料着不会走开,也就放心走了。他走出弄堂口,见的李二人,都夹了皮包,站在路旁边等着,便笑道:“为我的事,有劳二位跑路,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没有?”李多样道:“我们还有什么见教的,不过我们愿说两句知己话。”陶伯笙见他说到这里,不住的站在旁边向他使眼色。李多样伸手摸着和尚头道:“你不用打招呼,我知道。老范交女朋友,他有他的手段,我们用不着管。我说的还是教老范不要错过这个机会,能够抢购多少,就抢购多少,一两金子,总可以赚个对本对利,这不比作什么生意都好得多吗?有了钱交女朋友,那没有问题,交哪种女朋友,都没有什么困难。”陶伯笙道:“你这不是废话,人家作几百两金子,还怕不明白这个。老范,快走吧。那何经理说了,一分钟都是可宝贵的。我们明天早上,在广东酒家见吧。等候你的好消息了。”说毕,拉了李步祥,就向街的另一端走去。范宝华望着他们后影时,陶伯笙还回转身来,抬起手向他摆了两摆,那意思好像表示着决不乱说。范宝华倒是发财的事要紧,顾不了许多,也就夹着皮包,赶快的奔向万利银行。他一路来,都是不住的看着手表的。他到万利银行,还是十一点半钟。径直的走向经理室,见何经理坐在写字台边,这就脱下帽子,向他深深地点了个头,笑道:“多谢多谢,我得着消息,立刻就来了。有什么好消息?”何经理对房门看了一看,见是关着的,便指了写字台旁边的椅子,让他坐下。笑道:“我帮助你再发一注财吧。这消息可十分的严密。大概明后天,黄金官价就要提高。说不定就是明天。你能不能再调一笔头寸来,我和你再买二三百两。”范宝华的帽子,还戴在头上,皮包还夹在肋下呢。在旁边听着何经理的话,简直出了神,笑了一笑道:“当然是好事,我哪里调头寸去,这样急?”何经理打开抽屉,取出自用的一听三五牌纸烟,放在写字台的角上,笑道:“不忙,我们慢慢地谈吧。先来一支烟。”说着,在烟筒子里取出一支烟,交到范宝华手上,又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给客人点着烟。范宝华心里立刻想到,何经理为什么这样客气?平常来商量款项,只有看他的颜色的,今天有点反常了,这必定有什么花样暗藏在里面,这倒要留神一二。于是将皮包和帽子、都放在旁边沙发上,依然坐到写字台旁边来。在他这些动作中,故意显着迟缓,然后微偏了头喷出两口烟,笑道:“怎么能够不忙。假如是明天黄金官价提高,今天上午交款,已经是来不及了。下午交出支票,中央银行今天晚上才交换,明天上午才可以通知黄金储蓄部收帐,恰好,黄金已经是涨价了。我们这不算是白忙。”何经理笑道:“阁下既然很明白,为什么不早点来呢?若是今天上午交出支票去,黄金储蓄处今天下午就可以收帐,开下订单。”范宝华将脚在地面顿了两顿道:“唉!晓得黄金提价的消息,会在这时候出来,我昨晚上就不必睡觉了。”何经理笑道:“今天早上你为什么不来呢?你不是该来拿定单的吗?过去的话也不提了,我问你一句,是不是还想买几百两?”范宝华道:“当然想买,你有什么办法吗?有办法的话,我愿花费一笔额外的钱。”何经理也取了一支烟吸,然后微笑了一笑。他架了腿坐着,颠动了几下身子。然后笑道:“办法是有的,你在今天下午或者明天上午,把头寸调了来交给我,我就可以把黄金定单交给你。”范宝华道:“那很简单啦。我不有三四百两定单在你这里吗?我再抵押给你们就是了。”何经理噗嗤的一声笑了。因道:“你也太瞧不起我们在银行当经理的了。你有黄金定单在我这里,我要放款给你,我还得请人去找你,我们是头寸太多,怕他会冻结了吗?这样做银行,那也太无用了。我们与其押人家的黄金定单,何不自己去储蓄黄金呢?”说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下,缓着声音道:“这两天我们正紧缩放款。”他说着吸了一口烟。范宝华听了这话,就知道万利银行所有的款子,都调去作黄金储蓄了,或者是买金子了。于是也沉默着吸了纸烟暂不答话,心里可又在想着,他找我来既然不是叫我把黄金定单押给他,可是他叫我在今明天调大批头寸给他,那是什么意思,莫非他们银行间空了,拉款子来过难关吧?那么,我那四百两黄金定单放在他银行里那不会有问题吗?这就笑着向何经理道:“人心也当知足,那四百两黄金定单,还没有到手呢,我又要想再来一份了。”何经理含着微笑,也没有说什么,口里含着烟卷,把写字台抽屉打开,取出三张黄金定单,送到范宝华面前,笑道:“早就放着在这里了。体验过吧。一张二百两,二张一百两。”范宝华说着谢谢,将定单看过了,并没有错误,便折叠着,放在西装口袋里,同时取出万利银行的收据,双手奉还。何经理笑道:“范先生没有错吧?办得很快吧?实告诉你,到今天为止,我们经手定的黄金储蓄,已超过五千两了,可是这都是和朋友办的,我们自己一两未做。我们自己的业务,在办理生产事业,马上就动手,为战后建国事业上,建立一点基础,也可以说为自己的业务,建立一个巩固的基础。买卖黄金,纵然可以赚少数的钱,究竟不是远大的计划。”范宝华听他这篇堂堂正正的言论,再看他沉着的脸色,倒好像是在经济座谈会上演讲。心里也就想着:这话是真吗?于是又取了一支烟吸着,喷出一口烟来,手指夹了烟支,向烟灰碟子里弹着灰,却偏了头望着他道:“难道你们就一两都不做吗?看你们拿到订单是这样容易,不做是太可惜了。你们纵然嫌利息太小,不够刺激,就是定来了,转让给别人,就说白帮忙吧,这也对来往户拉下了不少的交情,将来在业务上,也不是没有帮助的呀。”何经理将烟支夹着,也是伸到桌子角上烟碟子里去,也是不住的将中指向烟支上弹着灰。先是将视线射在烟支上,然后望了范定华笑道;“难道听到了什么消息,知道我们的作风吗?那么,你的消息也很灵通呀。”范宝华摇摇头道:“我没有听到什么消息。怎么样?何经理肯这样办?”何经理吸了一口烟,笑道:“你是老朋友,我不妨告诉你。在今日上午听到黄金要提高官价的消息,我们分散了四十个户头,定了一千两。这两千万元,在十一点钟以前,我们就交出去了。这些黄金,我们并不自私的留下,朋友愿作黄金储蓄的,在今日下午四点钟以前,把款子交给我们,只要赶得上今日晚上中央银行的交换,我们就照法币二万元一两,分黄金储蓄单给他。不论官价提高多少,我们都是这样办。”范宝华望了他道:“这话是真的?”何经理笑道:“我何必向你撒谎?你若是能调动一千万的话,后天我就交五百两黄金定单给你。”范宝华笑道:“一千万,哪里有这么容易?”何经理笑道:“你手上有五金材料和百货的话,现在抛出去,绝对是时候了。胜利是越来越近了。六个月后,也许就收复了武汉广州。海口一打通,什么货不能来?”范宝华道:“这个我怎么不明白?可是我手上并没有什么货了。”何经理笑道:“端着猪头,我还怕找不出庙门来吗?随便你吧。”范宝华静静地吸了两口烟,笑道:“好的,我努力去办着试试看。下午四点钟以前,我一定到贵行来一趟。大概四五百万,也许可以搜罗得到。”何经理笑道:“那随便你,两万元一两金子,照算。这可是今日的行市,明日可难说。现在十二点钟了,我们上午要下班了。”范宝华明白他说钟点的意思,还有什么可考虑的,立刻轻轻一捶桌子,站起来道:“我努力去办吧。还有三个半钟头,多少总要弄点成绩来。”说毕,夹了皮包,戴了帽子,和何经理一握手,匆匆地就走出了银行。在大街上随处可以看到女人,也就联想到了家里还有一位魏太太在等着。发财虽是要紧,可是女朋友的交情,也不能忘了。他没有敢停留,径直的就走回家来。他想着,曾拿出那只金镯对魏太太小表现了一下,料着她会在这里等着的。因之一推大门,口里就连连地道着歉道:“对不住,让你等久了。”说着话抢进了堂屋,却是空空的,并没有人。自己先咦了一声,便接着大声叫了一句吴嫂。那吴嫂在蓝布大褂外,系了一条白布围襟,她将白布围襟的底摆掀了起来,互相擦着自己的手,由屋后面厨房里走出来。把脸色沉着,一点不带笑容,问道:“吼啥子?我又不逃走。”范宝华见她那胖胖的长方脸上,将雪花膏抹得白白的,在两片脸腮上,微微的有了一些红晕,似乎也擦了一点胭脂了。她那黑头发梳得乌滑光亮,将一条绿色小丝辫,在额头上层扎了半个圈子,一直扎到脑后,在左边耳鬓上,还扭了个小蝴蝶结儿。虽然是终年在家里看见的佣人,可是今天看见她,就觉得格外漂亮。因之吴嫂虽把话来冲了两句。可生不出气来,便笑道:“你不知道,今天下午,我有几百万元的生意要作,赶快拿饭来吃吧。”吴嫂笑道:“我晓得。陶先生李先生来说过喀,金子要涨价,你今天抢买几百两,对不对头(即是不是之谓)?”范宝华连连地点头笑道:“对头对头。我买成了,送你一只金戒指。”吴嫂头一扭道:“我不要。送别个是金镯子,送我就只有金箍子。你送别个金镯子有啥用?你叫我忙了大半天,作饭别个吃。把脑壳都忙昏了;才把饭烧好,别个偏是不吃就走了。”范宝华道:“魏太太走了,没关系,她还要来的。”吴嫂道:“该委哟坏正当之惊叹词!”说着一扭身子走了。范宝华也就只好哈哈大笑。吴嫂虽然心里很有点不以为然,可是听说范先生今天要买几百两金子,是个发财的机会,范先生发大财,少不得要沾些财运,就把做好了的菜饭,搬了来让范宝华吃。老范听说魏太太不吃饭就走了,在吴嫂那种尴尬面孔下,又不便多问,他忽然又一个转念,这个女人,是自己抓住了辫子梢的,根本跑不了。而且她很需要款子,不怕她不来相就。现在还是弄钱买金子要紧,再发一注财,耗费百分之几,她姓魏的女人,什么话不肯听。他想定了,匆匆地吃过午饭,在箱子里寻找出一些单据,夹了皮包就向外跑。走到弄堂口上,吴嫂在后面一路叫着先生,追了出来,范宝华站住脚,回头看时,见她远远地将手举着一条白绸手绢,她走到面前,笑道:“忙啥子吗?帕子也没有带。”说着,把手绢塞到他西服口袋里。她周围看了看,并没有人,低声笑道:“你是去买金子吧?给我买二两,要不要得?”范宝华笑道:“你也犯上了黄金迷。”吴嫂笑道:“都是有耳朵眼睛的人吗!自己不懂啥子,看人家发财,也看红了眼睛吗!”范宝华站着对她望望,眼珠一转,笑道:“只要你听我的话,办事办得我顺心,我就买二两金子送你。”说着,伸手摸了吴嫂一下脸腮,赶快转身就走。吴嫂在身后,轻轻说了一声该委哟!范宝华哈哈大笑,走上了大街。他第一个目的地,是兴华五金行。这是一所三层楼的伟大铺面,楼下四方的大小玻璃货柜里,都陈列着白光或金光闪烁的五金零件。他推开玻璃门走进,对穿着西装的店伙笑着点了一下头涧道:“杨经理在家吗?我有好消息告诉他。”那店伙对他也有几分认识,他既说了有消息来报告,便答应了经理在楼上。范宝华夹了皮包向楼上走。这楼上显然表示了一副国难富商的排场。一列玻璃隔扇门,其中两扇花玻璃门,在门上有黑漆字圈着金边,标明经理室。范宝华心想:两个月来,姓杨的越发是发财了。便在门外边,敲了两敲门。里面说声进来。他推门进去,见杨经理穿着笔挺无皱的花呢西服,坐在写字桌边的紫皮转椅上。挺了个大肚子,露出西服里雪白的绸衬衫。手上夹了半截雪茄,塞在外翻的嘴唇皮里。在那夹雪茄的手指上,就露出一枚很大的白金嵌钻石的戒指。五六十岁的人了,半白的头发梳理得油淋淋的。那扇面形的胖脸,修刮得没有一根胡茬子。只看这些,他就气概非凡了。范宝华也见过不少银行家,可是像杨经理这样搭架子的,也还不多。这屋子那头,另外两张写字台,都有穿了漂亮西服的人在办公。范宝华一进门,杨经理就站起来,向他点点头道:“范先生好久不见。这两天生意不错呵!成交了整千万。请坐请坐。”说时,指了写字台边的椅子。范宝华取下了帽子和皮包同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然后坐下。笑道:“杨经理的消息,真是灵通。”杨经理将他肥胖的身体,向椅背上靠了去,口衔了雪茄,微昂起头来笑了一笑。然后取出雪茄来在烟灰碟子上敲着,望了他道:“慢说五金和建筑材料,这些东西,在市面上有大批成交瞒不了我,就是百货,布匹,纸烟,大概我肚子里也有一本帐的。”说到这里,有工友进来敬茶敬烟。范宝华借了这吸烟喝茶的机会,心里转了两个念头,心想:这家伙老奸巨猾,在他面前是不能耍什么手腕的,便望了他笑道:“老前辈,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还有一点存货,想换两个钱用,你愿意收下吗?我这里有单子。”说着拿过皮包来,在里面取出一张货单子,双手捧着,送到杨经理面前。他左手指头缝里,依然夹了半支雪茄,右手却托了那单子很注意的看着。看完了,放在桌上,将五个指头轮流的敲打桌沿,望了他问道:“你为什么把东西卖了?铅丝,皮线,洋钉,以及那些五金零件,就是现在海口打开了,马上也运不进来。放着那里,不会吃亏的。”范宝华道:“我怎么不知道?无奈我急于要调一笔头寸,不能不卖掉它。”杨经理笑道:“你刚得了整千万的头寸,没有几天,现在又要大批的钱,我想着你是买金子吧?这是好生意。”范宝华笑道:“我国着这些东西,也不见得就不是好东西呀。我实在是要调一批头寸还债。”杨经理衔着雪茄喷了一口烟,笑道:“我们谈的是买卖,我可不是查帐员,这个我管不着。”说着,又拿起那单子来看了看,沉吟着道:“这些东西,我们也不急于要收买。阁下打算卖多少钱?”说着,仰在椅子背上,昂头吸了两口烟。目光并不望他。这时,在那边桌上,一个穿西装的中年汉子,捧了一叠表格过来,站在杨范两人之间,将表格送到杨经理面前。向他使了个眼色。那表格上有一张字条,自来水笔写了几行字,乃是皮线铅丝极为缺货。杨经理将手摆了一摆道:“现在我们正在谈买卖呢,回头再仔细地看。”那人拿着表格走了。范宝华道:“照那单子上的东西,照市价估价,应该值七百万,我自动地打个九折吧。”杨经理微笑着摇了两摇头,然后又对他脸上注视了一下,笑道:“老弟台,你不要把我当作机关的司长科长呀。你这些东西,我买来了是全部囤着,尤其是皮线铅丝之类,我们存货很多。这样的价钞,你向别处张罗张罗吧。”说着,他将写字台上的文具,向前各移了一下,表示着毫无心事谈生意。范宝华望了他道:“怎么着?连价也不还吗?”那杨经理又吸上两口雪茄,微摇了两下头,态度是淡漠之至了。个姿态,那完全是对了。因之皮包依然夹在肋下,站着笑道:“老前辈,我在你面前,决不能耍花枪。我今天非七八百万,不能过去,满以为在这里可以凑合六百万,其余一二百万,再想办法。不料你老人家利利落落的,来个不接受,这让我丝毫希望都没有。我还在这里干耗着干什么呢?”杨经理将两个指头捏住了半截雪茄,在烟灰碟子上轻轻地敲着,微笑道:“你的意思,以为我故意爱睬不睬,是有意按下你的行市。再明白说一点,是杀价,吓吓!”他轻描淡写的在嗓子眼里笑了一声。范宝华对这老家伙脸上一看,见他在沉着的脸上,泛出一种奸猾的笑容,依然是不即不离,心里着实有点生气,于是又将帽子盖在头上,扭转身子去。而且这一动作,跟着上来,是非常的迅速,他已手扶了经理室的玻璃门,有着拉门出去的样子。杨经理皱着眉苦笑了一笑,乱招着手道:“不忙走,不忙走,我们慢慢地商量。”范宝华笑道:“老前辈,你可别拿我开玩笑啊,你若愿意买的话,你就出个价钱,不愿意……”杨经理笑道:“小伙子,你不要性急呀,我不收买五金材料,我是干什么的?坐下谈十分钟,误不了你的事。”范宝华抬起手臂来,看了看手表,点着头道:“好吧,就再谈五分钟吧。”说着,在写字台边椅子上坐了,将皮包和帽子,全放在怀里,笑道:“我恭敬不如从命,我没话说,就听杨经理吩咐一句话。”那张货单子,还在杨经理手上呢,他现在算放下了雪茄,两手拿了货单子,很沉静的从头至尾,看上了一遍。点点头道:“照你这单子上开的货价,倒是和市价所高有限,再打一个九折,那也就平行了。这些货拿到手,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卖出去,至少,我得打上一个月的子金。废话少说,货,我要了,价钱照你单子上开的,打个八折。我的答复,没有超过十分钟的工夫吧?”说着,拿起放在烟灰碟子上的小半截雪茄。他也不管雪茄头上是否点着的,就向嘴角里一塞。然后将背靠在转椅的椅背上,半昂着那冬瓜式,紫棠色面孔,对范宝华望着。范宝华道:“我开的价是不是超过市价,我不必申辩。世上也没有在关夫子庙前要大刀的人。”杨经理觉得他这话倒是中肯之言,不免将下巴颏点了两点。范宝华道:“老前辈,你若是承认我的话不错,我也不必多说,我就听你一个一口价。”他说着,又把那怀里的帽子,提了起来,眼望了杨经理,而且手里转动着帽子沿作出那个不耐烦的样子。杨经理笑道:“虽然如此,老兄的作风,也还不错。”说着,把他的冬瓜头,转着小圈子,摇了几摇。笑道:“好吧,就是八五折吧。你不是等着钱用吗哦马上就开支票给你。”范宝华道:“就开支票给我?货样既没有带来,凭据也没有开上一纸,老前辈相信得过我?”杨经理笑道:“你难道接了我的支票,收据都不给我一张?有收据我就有办法。吓吓,老弟台!”他最后两句话,带着一种得意的笑声,在轻视的态度中,又叫了一句老弟台。范宝华还不曾接着向下说,就看到他伸手到西服的里口袋内,掏出一本支票簿来,向客人点了一点头,微笑道:“买卖论分毫,等我先算一算。”于是拿过桌子边的算盘,投得算盘子劈啪作响,然后指着算盘向客人道:“照你开的货单和你定的价钱,打八五折,是五百二十五万八千四百五十二元八角二分。零的除了,凑你一个整数。”于是将算盘末几位,自千元以下,一阵扒动,把子都给除了,在万位上加了一个子。然后笑问道:“老弟台如何如何?我就照这个数目开支票。”说着,在写字台抽屉里取出一支雪茄,咬掉雪茄的烟头,向桌子角下的痰盂里吐了去,然后把嘴角衔住了这支长雪茄。他竟自有那个能耐,抵得那雪茄像有弹簧的东西上下乱动,接着把打火机在口袋里掏出来,打了火点着烟。那本支票簿摆在他面前玻璃板上,却是原封未动。范宝华正想说话,有个工友,将红漆圆托盘,送着一只小蓝瓷花碗,放到玻璃板下。碗里还放着一柄白钢茶匙,原来是一碗莲子粥。杨经理问道:“还有没有?给客人来一碗。”工友提着托盘沿,垂手站立了,低声答道:“每天就是这一碗。”范宝华笑着摇手道:“不必客气,我是刚吃了饭出门的。”杨经理笑道:“在这里,不算外人,煮两个溏心蛋吃好不好?”范宝华道:“实在是吃了午饭出来的,不必费事。”杨经理口里谦逊着,已是把那碗莲子粥移近了面前,不过他嘴角上那支雪茄烟并未取下。他扶起碗里的小茶匙,将粥里的莲子,两个一双的留着,堆到碗里的一边。最后,他放下茶匙,取下了雪茄,放到烟灰碟子里,这才翻了眼向那工友道:“你去告诉厨子老朱,他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三十二粒莲子的定额,这碗里只有二十粒。他落下三分之一还有余哩。去吧。”说着手一挥,叫那工友走了。范宝华看到,心想道:“好哇!我这里和你作几百万的大买卖,你倒去计算稀饭里的莲子。”便笑道:“杨经理,我实在没有工夫,依你这价钱,我又得吃三四十万元的亏,但是谁让我等着要钱用呢?好吧,我一切都依照着你的办法办了。”这老家伙微微一笑,点了几点头,才慢慢儿的将小茶匙,舀着莲子粥呷着。他呷粥的时候,只是把嘴唇皮抿着,斯文一脉的,将嘴舌吮卿着啧啧有声。范宝华坐在旁边侧目相视。他吃完了,将碗推开,然后掀开支票簿,将手按了一按,向老范笑道:“我就照着我们定的价写了。”范宝华道:“随便了。还是那句话,谁让我等着要钱用呢?”杨经理抽出笔筒子里的毛笔,在支票上写下了五百二十六万元。将笔放下了,在抽屉里拿出图章盒子来,在手心里掂了几掂,望着范宝华道:“你可以写一张收据了。”范宝华心里想着:反正我收你的钱,我卖货给你,写收据就写收据,难道还让画一把刀给你吗?于是就把桌上的信纸取过一张,用毛笔写了收据。杨经理看着把数目写过了,便道:“老兄,不忙,你得添上两句,说是另有货单一纸存照,将来将货交清,取回收条。”范宝华觉得这是正理,就依了他的话填写着。但是杨经理伏在桌上望了他的字据,口里连说着字写小一点,小一点,还有话往上填呢。范宝华道:“还要往上添吗?”杨经理道:“当然要把言语交代清楚。你再加上两句此项货物,若逾期三日不交,则款项须照每天四元拆息计算。”范宝华放下笔来,望了主人一望,微笑道:“条件订得这样的苛刻?”杨经理笑道:“字面上好像是苛刻,其实不成问题。你想,你拿了钱去,过了三天之久,还能不给我货吗?你说,你打算几天之后,才交给我货品呢?”范宝华低头想了一想,说句也好,就提起笔来,再写上这样两句。杨经理手指夹着雪茄吸了两下,笑道:“干脆,我全告诉你,再赘上这么两句:此项货物,并未交看样品,如货物确系次等,或是锈蚀损坏情况,当酌量扣款。”范宝华将笔放下,伸直了腰向他望着道:“老前辈,这就太难了。蒙你的情,看得起我,信任我不会撒谎,就这样成交了。我姓范的,不能马上离开重庆,我能够随便这样欺骗你,不想在市面上混吗?”杨经理皱了眉头,笑上一笑。因道:“话虽如此,可是总得有一点保证。老弟台,作生意谈生意,我不是没有看货样付的款吗?你就这样加上一句吧。负责保证货品足够水准,否则任凭退货。”范宝华对壁钟一看,已是两点十分了。这老家伙开了支票老不盖章,便叹了口气笑道:“谁让我等着要钱用呢,一切条件,我都接受了。反正我自信货色决差不了,写吧。”于是提起笔来,加上了这两句,笔还是拿在手上,昂了头望着他道,“还要写些什么呢?”杨经理笑道:“没有什么了,你带了图章来了没有?”范宝华笑道:“预备借钱,岂有不带图章之理?”说着,在西服袋里,将图章拿出来,在收据上盖好。杨经理看得清楚,也就把放在桌上的支票盖了图章。两人将支票和收据,隔了桌子角交换了,就在这时,铃叮叮,来了电话。杨经理把桌机的听筒拿起,首先就问:“有什么好消息?”接着,他面色紧张了一下,接着又哦了一声道:“这话是真的。那么,请你赶快来一趟,我们当面谈谈。好的好的。”说着,把电话听筒放了下来,向范宝华道:“哈哈!老弟台,我上了你一个当了。你要扯款买金子,就说买金子吧,为什么在我面前弄这些花枪呢?”范宝华的脸色不由得闪动了一下,笑道:“杨经理,谁多我这份事?特意打个电话向你报告。”杨老头儿又打了个哈哈,笑道:“老弟台,我的消息,虽没有你得的快,可是也不会完全不知道。我已经得了的确的消息,官价从明日起,就要提高。你不是赶着找一笔头寸去买几百两金子吗?这么一来,慢说日拆四元,就是日拆八元,你也不在乎。今天买到金子,明天你就翻了一个身。老弟台你不够朋友,有这样好的消息,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也可以找点赚钱的机会。你怕告诉了我,我自己拿钱买金子,就没有钱借给你吗?”范宝华已把支票拿到手了,料着他也不会反悔,便红着脸笑道:消息我是得到了的,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自己弄钱做他一票,弄得不对不要紧,我若鼓动杨经理去买金子,明日官价并不提高,把杨经理的款子冻结了,我可负着很大的责任。”杨经理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说了,算老弟台这回斗赢了我。”范宝华也正是感到没趣,站起身来,正待要走,却听到玻璃门外,有一阵很乱的脚步声,接着连连的敲了几下玻璃队杨经理还不曾说请进,已是有一个人推fi而进。他穿了一身灰色西服,头上没有戴帽子,汗珠子在额头上只管向外冒着,脸红红的喘着气,望了杨经理道:“是你老叫我来的吗?”杨经理点点头道:“是我叫你来的。你怎么得着黄金加价消息的。”那人道:“是……”说到这里走近了写字台一步,低了头下去,对着杨经理的耳朵,轻轻地说了几句。杨经理的脸色,随了他的报告,时而紧张,时而微笑,最后,他将手轻轻的在桌沿上拍了一下,脸一扬道:“我作他一千两。你有办法找得着路子吗?”范宝华看着这样子,他们是有点刺激了,在这里将妨碍人家的秘密,便揣好了支票,戴上帽子,夹了皮包,站起来向杨经理道:“我这就到万利银行去,听说他们有买金子的路子,假如他们还可以分让若干的话,我给杨经理一个信。”这杨老头坐在他经理位子上,始终没有离开,听了这句话,突然站起身来,由位子上追了出来,连连的向客人招着手道:“范兄范兄,不要走,我还有话对你说。”范宝华道:“三天之内交货,准没有错。”杨经理伸手拍了他两下肩膀,笑道:“老弟台,真的?我就这样计较?你是个君子人,不会错。三天之内交货,就是一星期之内交货,又待何妨?你说的万利银行这条路线怎么样?真可以想点办法吗?”说时,他的眼角上,复射出许多鱼尾纹,那剃光了胡茬子的八字嘴角,也向上翘起,微露着嘴里的几粒金牙。范宝华笑道:“我听到说万利银行有一千两可以匀出。他们那经理的意思只要今天下午四点钟以前,把款交给他,他就可以把黄金定单让出来。”杨经理将夹着雪茄的右手腾出三个指头来。搔搔自己的头发,因踌躇着道:“有?有这样好的事?银行界人物,见了黄金不要,而且买了来,分让给别人?哦,哦,是了,他要赚我们几文黑市。”范宝华道:“不,只要是今天下午四点钟以前,把款子交给他,他还是照二万一两让出来。”杨经理刚是把手放下,要将雪茄送到嘴里去吸,听了这话,又把手抬上去,只是在额角上搔着头发。在他搔了十几下之后,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必是今天交换差着头寸,要抓进一笔款子。”说着,又摇摇头道:“还是不对。今天抓一笔头寸,明天照现款还给人家就是了。岂能把那已经提高了官价的黄金给人吩一千两黄金储蓄定单给人,可能就损失一千万。天下有这样经营银行业务的人?”他正是这样沉吟考虑着,先来的那个人,却向他笑道:“杨经理,不要管人家的事,还是来谈我们自己的吧。”范宝华倒没有理会到杨经理有什么话在接洽,只是他说的那几句话,却把他提醒,那万利银行的何经理,为什么不发那整千万元的财,而愿让给别人?这里面必然大有缘故。这却急于要去见他,问个究竟。不等杨经理再说什么,点个头就奔上了大街。只转一个弯,顶头就碰到了陶伯笙坐在人力车上。他口里连连喊着停住停住,车子刚停下,他就向下一跳。三步两步跑到范宝华面前伸手将他的手臂拉着,笑道:“范兄,我又得着两个报告,先前那消息,完全证实。你有办法没有?若是作不到黄金储蓄的话,就是买点现货,也是极其合算的事。”范宝华连连将他的衣服扯了几下,瞪着眼轻轻的喝道:“你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疯了?在街上这样谈生意经。”陶伯笙回想过来了,笑道:“我实在是兴奋过甚,到处找你,找到了你,我多少有点办法了。”说着,挽了范宝华一只手臂,开着步子就向前走,后面有人叫道:“朗个的?不把车钱就跳了(跳读如条)。”陶伯笙哈哈笑了起来。回转身会了车钱。范宝华笑道:“你的消息果然是真的话,我算大大的有笔收人。我可以帮你一点忙,现在没有了说话的机会,快先上万利去吧。”两个人说着话,走了小半截街,却见李步祥同着一个穿蓝布大褂的人,由横街上穿了出来,开着很快的步子走路,像是要寻找什么。范宝华叫了声老李,他突然站住。看到了范陶两位,飞步跑过来。这就老远的抬一只手,一路的招着。到了面前,喘着气笑道:“我到处找你,你到哪里去了?”他站定了脚,看看陶伯笙笑道:“你跟上了大老板,有点办法吗?”说着,走近一步,把脸伸到陶伯笙肩膀上来,将手掩了半边嘴,对了他的耳朵,轻轻地道:“你买了一点现货没有?银楼帮,似乎也得了消息,吃过午饭以后,银楼对付客人,只卖钱把重的金戒指,你要其余的东西,他们一律宣告无货。”陶伯笙道:“真的?”李步祥指着后面跟上来的那个人道:“这是我们同寓的陈伙计。我们已经碰了不少钉子了。可是我们绝对将就,你卖金戒指,我就买金戒指。你卖一钱,我就买一钱。”那陈伙计翘起两撇八字须,笑嘻嘻地站在路头上,看到范陶两人,抱着拳头拱拱手。范宝华想起起来了,这位仁兄,是带了铺盖卷到中国银行排班买金子的,便点头笑道:“陈老板跑得这样起劲,有点成绩吗?”陈伙计一听他带下江口音,便在袖笼子里抽出一条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因笑道:“呒然银楼里向格人才是一副尴尬面孔,伊拉勿是作生意,是像煞债主上门勿肯还债。阿拉勿要去哉!”范陶两人都哈哈大笑。陶伯笙笑道:“你管他什么面孔,只要他卖你就买,你明天就赚他个对本对利。”李步祥笑道:“你鬼,他还鬼呢。他们到了现在,对付顾客,干脆,就说没有货。我们想着无路,还是来找范先生。”说着,就近一步,低了声音向他道:“有法子买现货没有?范先生买大批的,我们凑点钱,买点金子边。”范宝华抬起手表看了看,因道:“转弯就是一个茶馆,你们在茶馆里泡一碗花茶喝,等我好消息吧。”说着,扯腿就走,只走了二十家铺面,却见魏太太穿了件花绸夹袍子,肋下夹着皮包,半高跟皮鞋,走得人行路水泥地面的的咯咯作响。她正是扬着眼皮朝前走,到了面前,看到范宝华,似乎吃了一惊,吓的一声笑着站住。老范也嘻嘻地笑了,因道:“为什么不吃饭就走了?”魏太太撩着眼皮,向他笑了一笑道:“我怕你赶不回来。金价果然要提高了,你今天买了多少?”范宝华道:“还正在跑呢。”魏太太站着呆着脸沉默了一会,撩着眼皮向他一笑道:“你猜我在街上跑什么?我也是想买点现货呀。你……你上午说的……”说着,又嘻嘻向范宝华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