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谿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译文】
孟子说:“有利的气候条件和时机不如有利的地理环境,有利的地理环境不如人心一致。方圆3里的内城,7里的外城,敌人四面包围攻打它而不能取胜。四面包围而攻打它,必定有好的时机和气候条件;然而却不能取胜,这是有利的气候条件和时机不如有利的地理环境。城墙不是不高,护城河不是不深,武器不是不坚固锐利,粮食不是不充足;抛弃这些而逃走,这是有利的地理环境不如人心一致。所以说,不能凭借疆界来制约民众,不能仗恃山河险要来巩固国防,不能依靠武器的锋利来制伏天下。坚持道义的得到的帮助多,失去道义的得到的帮助少。帮助少的到了极点,内外亲属都背叛他;帮助多的到了极点,天下人都归顺他。以全天下都归顺的力量,去攻打连亲属都反对的人,所以仁德的君主不战则已,一交战就取胜。”
4·2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问疾,医来。
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
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曰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译文】
孟子准备去朝见齐王,正巧齐王派人前来说:“我本当来拜访你,但因患感冒,不能吹风。如你肯来朝见,我便临朝办公,不知能否让我见到你?”
孟子回答说:“不巧我也有病,不能到朝廷。”
第二天,孟子到东郭大夫家吊丧。公孙丑说:“昨天托辞有病,今天却去吊丧,恐怕不太妥当吧?”孟子说:“昨天有病,今天痊愈了,为什么不可前去吊丧呢?”齐王派人来探问病情,并有医生同来。
孟仲子回答说:“昨天大王有命令来,他因身体有病,不能上朝廷。今天病情好了一些,已经上朝廷去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到达。”
接着孟仲子立即派几个人分头到路口拦截孟子,说:“请一定不要回家,赶快上朝廷去!”
孟子没有办法,只好前往景丑氏家中歇息。
景子说:“家庭内有父子,家庭外有君臣,这是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关系。父子之间以慈恩为本,君臣之间以恭敬为本。我只看见大王对您尊敬,却没有看见您是如何尊敬大王的。”
孟子说:“嘿!这是什么话!齐国人中,没有以仁义向大王进言的,哪里是认为仁义不美好呢?他们的心中只是以为‘他哪里配和我们谈仁义呢”如此而已。不尊敬,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不是尧舜之道,我不敢在君王面前陈说,所以齐国人没有比我更尊敬君王的了。”
景子说:“不,我讲的不是这个意思。《礼经》上说:‘父亲召唤,答应的同时就起身;君主召唤,不等车马驾好就动身。’您本来准备去朝见的,听到大王的命令反而不去了,似乎与礼书上讲的不相符吧!”
孟子说:“难道你真的这样看吗?曾子说过:‘晋国楚国的富裕,是不能赶上的。他有他的富,我有我的仁;他有他的爵位,我有我的义,我比他缺少什么呢?’这些话如果没有道理,曾子岂会讲呢?里面恐怕有一定道理吧!天下有三样尊贵的东西:爵位是一样,年岁是一样,道德是一样。朝廷中首要的是爵位,乡邻中首要的是年岁,辅佐君主治理民众首要的是道德。哪能因拥有其中的一样而轻慢另外两样呢?所以,将要大有作为的君主,一定有他所不能召唤的臣子。想要商量什么事,就亲自去拜访臣子。尊重德行,乐施仁政,不如此便不值得跟他一道有所作为。所以成汤对于伊尹,先向他学习再以他为臣子,就能不费力而统一天下;齐桓公对于管仲,先向他学习再以他为臣子,就能不费力而称霸诸侯。现在,天下各国大小相等,风气不相上下,彼此间谁也压不住谁。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总喜欢听话的人为臣子,而不喜欢能教导自己的人为臣子。成汤对于伊尹,齐桓公对于管仲,就不敢召唤。管仲尚且不可召唤,更何况不屑于做管仲的那一类人呢?”
4·3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译文】
陈臻询问说:“以前先生在齐国,齐王赠送100镒上等金,您不接受;而后在宋国,赠送70镒您却接受了;在薛国,赠送50镒,您又接受了。如果以前不接受是对的,则后来接受是错的;如果后来接受是对的,则以前不接受是错的。两者之中,先生一定有一个是错的。”
孟子回答说:“都是对的。在宋国时,我准备远行,远行的人一定要带些路费,人家说是‘赠送路费’,我为什么不接受?在薛国时我有防止遇险的戒备之心,人家说是‘听说你需要戒备,所以送点钱购置兵器’。我为什么不接受?至于在齐国,就没有接受的理由。没有理由而赠送金钱,这是以财物贿赂收买。哪有君子可以用财物贿赂收买的呢?”
4·4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
曰:“不待三。”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
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唯孔距心。”为王诵之。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译文】
孟子到达平陆,对平陆大夫孔距心说:“如果你的战士一天之内三次失职,你开除他吗?”
孔距心回答说:“不必等到三次就开除了。”
孟子说:“那么,你自己的失职次数也够多了。灾荒年份,你的民众中,年老体弱的抛尸露骨在山沟中,年轻力壮的逃亡到四方,几乎有一千人了。”孔距心说:“这不是我孔距心的力量所能解决的。”孟子说:“假如有人接受了人家的牛羊而替他放牧,那就一定要为牛羊寻找牧场和草料。牧场和草料找不到,是把牛羊退还原主呢,还是站在那里看着牛羊死去呢?”
孔距心说:“这就是我的罪过了。”
过了些时,孟子朝见齐王,对他说:“大王的地方长官,我认识五位。知道自己罪过的,只有孔距心。”于是对齐王讲述了孔距心的有关情况。齐王说:“这就是我的罪过了。”
4·5 孟子谓蚔鼁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
蚔鼁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
齐人曰:“所以为蚳鼁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
公都子以告。
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译文】
孟子对蚔鼁说:“你辞去灵丘邑宰职位而去做士师,似乎是对的,因为可以向君王进言了。现在已经有几个月了,还不能进言吗?”
蚔鼁向齐王进言而不被采纳,便辞职离去。
齐国有人说:“孟子替蚔鼁出的主意,是很好的,不过他自己如何进退,我就不知道了。”公都子把这话告诉了孟子。孟子说:“我听说过,有官职的人,不能履行职责的就辞职,有进言责任的人,不能达到进言效果的就辞职。我没有官职,没有进言的责任,那么我的行动,难道不是从容自如,大有回旋余地吗?”
4·6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騹为辅行。王騹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译文】
孟子在齐国做卿相,奉命到滕国吊丧,齐王派遣盖邑大夫王欢当副使同行。王欢和孟子早晚相见,来往于齐、滕的路途中,没有和他谈论过公事。
公孙丑说:“齐卿的职位,已不算小;齐、滕间的路程,也不算近。来回一趟却未曾和他谈论公事,这是为什么?”孟子说:“他已经一个人独自包办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4·7 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
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乎?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译文】
孟子从齐国到鲁国埋葬母亲,又返回齐国,在嬴县停留。充虞请问说:“以前承蒙您不嫌弃我,让我经管棺椁的事。当时很匆忙,我不敢请教。现在私下想请教,棺木似乎太美了些。”
孟子回答说:“上古时代,内棺外椁没有固定标准。到了中古,规定内棺厚7寸,外椁厚度同它相称。上自天子下至平民百姓,都是如此。并不仅仅是为了外观好看,而是只有这样才算尽了孝心。不能用上等木材,当然会不高兴;没有财力办到,也会不高兴。既有用上等木料的地位,又有这样的财力,古代的人都这样做了,为什么唯独我不能这样做?而且,为了不使死者的尸体和泥土挨在一起,这对孝子来说不是可以没有遗憾吗?我曾听说过,君子不因为天下爱惜财物而节省父母的送葬费用。”
4·8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
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
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帅,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译文】
沈同以私人身份问孟子说:“燕国可以攻打吗?”
孟子回答:“可以。子哙不应该把燕国交给别人,子之也不能从子哙手中接受燕国。假如有个人在这里做官,你喜欢他,而瞒着君王把你的俸禄爵位私自让给他,而这个人,也没有君王的命令而私自接受你的俸禄爵位,这样可以吗?燕国的情况同这有什么区别?”
齐国军队果真去攻打燕国。
有人问孟子说:“您劝齐国攻打燕国,有这一回事吗?”
孟子回答:“没有。沈同问我‘燕国可以攻打吗’,我回答他说‘可以’,他们就这样去攻打燕国了。他如果问:‘谁可以攻打燕国?’我便会回答他说:‘只有天吏,才可以攻打它。’就比如有个杀人犯,有人问我:‘这杀人犯应该处死吗?’我将回答他:‘应该处死。’他如再问:‘谁可以处死他?’我将回答他:‘只有士帅,才可以处死他。’现在以一个同燕国一样应该攻打的国家去攻打燕国,我为什么要劝他呢?”
4·9 燕人畔。王曰:“吾甚惭于孟子。”
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
王曰:“恶!是何言也!”
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
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
曰:“古圣人也。”
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
曰:“然。”
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
曰:“不知也。”
“然则圣人且有过与?”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译文】
燕国人起兵反抗齐国。齐王说:“我对于孟子感到十分惭愧。”陈贾说:“大王不必耿耿于怀。您同周公相比,自以为谁更具有仁德和智慧?”齐王说:“嘿!你这是什么话?”
陈贾说:“周公派管叔去监察殷国遗民,管叔率领殷国遗民叛乱。周公如预知这一结果而派遣管叔,这是没有仁德;如果没料到这一结果而派遣管叔,这是没有智慧。仁德和智慧,周公都没有完全达到,何况是大王呢?请让我去会见孟子,向他解释这件事。”
陈贾见到孟子,问他说:“周公是什么样的人?”
孟子说:“他是古代的圣人。”
陈贾说:“他派管叔监察殷国遗民,管叔率领殷国遗民叛乱,有这么回事吗?”
孟子说:“有。”
陈贾说:“周公是预知管叔将要叛乱而派遣他的吗?”
孟子说:“没有预料到。”
陈贾说:“这么说来,圣人也有过错吗?”
孟子说:“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周公的这种错误,不也是很近情理的吗?而且,古代的君子,有了过错就改正;现在的君子,有了过错却任其发展。古代的君子,他的过错像日食月食一样,百姓们都能看见;等到他改正时,百姓们都抬头望着他。现在的君子,岂止是任其发展,还要编造一番言辞来粉饰过错。”
4·10 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
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盖为我言之!”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译文】
孟子辞去齐国的官职准备回乡。齐王前去会见孟子,说:“以前希望见到您而不可能,后来能同朝共事,十分高兴。现在您又抛开我回去,不知道今后还能重逢吗?”
孟子回答说:“这个我不敢请求,不过这本来就是我的愿望。”
过了些日子,齐王对时子说:“我想在都城中拨一所住房给孟子,用一万钟谷粟供养他的学生,使官吏和国中民众都尊重效法,你为何不去替我找他谈一谈?”
时子便通过陈子把这个意思转告给孟子,陈子便把时子的话告诉给了孟子。
孟子说:“嗯。时子哪里知道这事做不得呢?假使我想富有,推辞十万钟的俸禄而接受一万钟的赏赐,是想要富有吗?季孙说过:‘子叔疑真是奇怪!自己要做官,不被任用,倒也罢了,又要让自己的子弟做卿大夫。哪个人不想富贵?而他却在富贵之中,要搞个人垄断。’古代的市场,是用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去交换所缺乏的东西,官府仅管理而已。有个卑鄙的汉子,一定要找个独立的高地登上去,左右张望,企图谋取市场上的所有利益。人们都认为他卑鄙,所以征他的税。向商人征税,从这个卑鄙的汉子开始。”
4·11 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
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在昼邑过夜。有个想替齐王挽留孟子的人,恭敬地坐着同孟子说话。孟子不理睬,趴在小桌子上打瞌睡。
客人不高兴地说:“学生是在斋戒一天后才敢说话的,先生却打瞌睡不肯听,今后再也不敢见您了。”
孟子说:“坐下吧!让我明白地告诉你。从前,鲁缪公要是没有人在子思身边侍奉,就不能使子思安心;泄柳、申详两人,要是没有人在缪公身边侍奉,就不能使自己安心。你替我这老人考虑,连子思怎样被鲁缪公尊敬都没想到。是你同我绝交呢,还是我同你绝交呢?”
4·12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
高子以告。
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
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尹士对别人说:“孟子如果不晓得齐王不能成为商汤、周武王那样的圣人,这是不聪明;如果晓得齐王不行,然而还要来齐国,这是谋求恩泽利禄。不远千里来见齐王,不相和谐而离开,歇了三夜才出昼邑,这是何等缓慢啊!我对这种情况很不高兴。”
高子把尹士的话告诉了孟子。
孟子说:“尹士哪里了解我呢?不远千里来见齐王,是我的希望;不相和谐而离开,哪是我所希望的呢?我只是不得已罢了。我歇了三夜才出昼邑,在我心里还觉得太快了,或许齐王会改变态度的。齐王如改变态度,就一定召我回去。我离开昼邑,而齐王还没追回我,我于是有断然返回的决心。我虽然如此,哪里是抛弃齐王呢?齐王还是足以干一番事业的。他如果任用我,岂止是使齐国民众太平安定,也使天下的民众都太平安定。齐王或许会改变态度的,我天天盼望着。我哪里会像目光短浅的小气人呢?那种人规劝君主不被采纳,就大发脾气,不高兴的神色挂在脸上。离开之时,非得一天到晚走得筯疲力尽后才歇息吗?”
尹士听到这番话后,说:“我真是个小人。”
4·13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充虞在路上问他说:“先生看样子有点不高兴。以前,我曾听先生说:‘君子不抱怨上天,不责怪别人。’”
孟子说:“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每过五百年,一定有圣明的君王兴起,其中还定有杰出的辅佐者。从周初以来,已经七百多年了。算年头已过了五百之数,论时势则是圣君贤臣兴起的时候了。也许是上天还不想让天下太平吧;如果上天想使天下太平,当今这个时代,除了我还有谁呢?我凭什么不高兴呢?”
4·14 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住在休地。公孙丑问他说:“做官不接受俸禄,是古代的制度吗?”
孟子说:“不是。在崇地,我见到了齐王,退下来就有离开的想法,不想改变,所以不接受俸禄。不久,齐国发生战事,不能申请离开,长期留在齐国,不是我的心愿。”
【智慧解读】
《公孙丑下》共十四章。除第一章单纯介绍孟子言论外,其余各章兼记孟子的事迹、行为和言论,这些言论宣扬了立身处世的正确态度,其中有不少名言。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孟子在这里主要是从军事方面来分析论述天时、地利、人和之间关系的,而且是观点鲜明。孟子说:“有利的气候条件和时机不如有利的地理环境,有利的地理环境不如人心一致。方圆3里的内城,7里的外城,敌人四面包围攻打它而不能取胜。四面包围而攻打它,必定有好的时机和气候条件;然而却不能取胜,这是有利的气候条件和时机不如有利的地理环境。城墙不是不高,护城河不是不深,武器不是不坚固锐利,粮食不是不充足;抛弃这些而逃走,这是有利的地理环境不如人心一致。所以说,不能凭借疆界来制约民众,不能仗恃山河险要来巩固国防,不能依靠武器的锋利来制伏天下。坚持道义的得到的帮助多,失去道义的得到的帮助少。帮助少的到了极点,内外亲属都背叛他;帮助多的到了极点,天下人都归顺他。以全天下都归顺的力量,去攻打连亲属都反对的人,所以仁德的君主不战则已,一交战就取胜。”
天、地、人三者的关系问题古往今来都是人们所关注的。三者之中,“人和”是最重要的,起决定作用的因素,“地利”次之,“天时”又次之。这种观点是与他重视人的主观能动性的一贯思想分不开的,同时,也是与他论述天时、地利、人和关系的目的分不开的。正是从强调“人和”的重要性出发,他得出了“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的结论。这就把问题从军事引向了政治,实际上又回到了他那“老生常谈”的“仁政”话题。
按照孟子的看法,老百姓不是靠封锁边境线就可以限制住的,国家也不是靠山川险阻就可以保住的,所以,闭关锁国是没有出路的。要改革,要开放,要提高自己的国力,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只要做到了这一点,就会“得道者多助”,多助到了极点,全天下的老百姓都会顺从归服。那就必然会出现孔子所说的那种情况“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论语·子路》)各国人士都来申请留学,申请经商,甚至偕妻子儿女前来申请移民定居,哪里还用得着“封疆之界”呢?只怕是赶也赶不走啊。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就这样成了名言,以至于我们为现在还常常用它来评价国际关系,谴责霸权主义者。当然,“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也同样是名言,而且,还更为广泛地应用于商业竞争、体育比赛尤其是足球比赛的狂热之中。这充分说明它所蕴含的哲理是丰富、深刻而具广阔的延展性的。还有另一种说法“人心齐,泰山移”,正是“人和”的另一种解读。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日:‘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陈臻询问说:“以前先生在齐国,齐王赠送100镒上等金,您不接受;而后在宋国,赠送70镒您却接受了;在薛国,赠送50镒,您又接受了。如果以前不接受是对的,则后来接受是错的;如果后来接受是对的,则以前不接受是错的。两者之中,先生一定有一个是错的。”
孟子回答说:“都是对的。在宋国时,我准备远行,远行的人一定要带些路费,人家说是‘赠送路费’,我为什么不接受?在薛国时我有防止遇险的戒备之心,人家说是‘听说你需要戒备,所以送点钱购置兵器’。我为什么不接受?至于在齐国,就没有接受的理由。没有理由而赠送金钱,这是以财物贿赂收买。哪有君子可以用财物贿赂收买的呢?”
陈臻的推论看起来似乎有道理,二者必居其一,但实际上却局限于形式逻辑的范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缺乏辩证逻辑的灵活性,不能解决特殊性的问题。孟子的回答则是跳出了“两难推论”的藩篱,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同情况不同对待,辩证解决。用孔子、孟子等人的话说,这就叫通权达变。
在《论语·雍也》篇里,我们已经看到,当公西华被孔子派去出使齐国时,冉有替公西华多要一些安家口粮,孔子认为,公西华做大使“乘肥马,衣轻裘”,有的是钱财口粮,所以并没有多给他安家口粮。可是,当原思做孔子家的总管而自己觉得俸禄太高时,孔子却劝他不要推辞。这与孟子在齐国推辞而在宋国和薛地却接受一样,都是令一般人不理解。但无论是孔子还是孟子,他们之所以这样做,都是有自己的一番道理的。总起来说,就是孔子所说的:“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论语·里仁》)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从思想方法上来说,就是既坚持原则又通权达变。不仅处理经济问题如此,就是个人的立身处世也是如此。所以孟子说孔子是“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公孙丑上》)的“圣之时者”。(《万章下》)也就是突出他通权达变而识时务的一面。甚至包括孔子的名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述而》和孟子的名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下》)等,也无不是这种精神的体现。
今天我们面临市场经济的时代,金钱的受与不受,辞与不辞问题也时常摆在人们的面前。孟子的基本原则是“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关键是在对那“当”的理解上。理解错误,或者是故意理解错误,把不当接受的作为了当接受的统统接受了下来,那就要出问题,要被人“货取”了。做人应该有自己的原则,在坚持原则前提下,面对馈赠,当受则受,当辞则辞。这种处理问题的态度,才是我们应该借鉴的。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孟子离开齐国。充虞在路上问他说:“先生看样子有点不高兴。以前,我曾听先生说:‘君子不抱怨上天,不责怪别人。’”
孟子说:“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每过五百年,一定有圣明的君王兴起,其中还定有杰出的辅佐者。从周初以来,已经七百多年了。算年头已过了五百之数,论时势则是圣君贤臣兴起的时候了。也许是上天还不想让天下太平吧;如果上天想使天下太平,当今这个时代,除了我还有谁呢?我凭什么不高兴呢?”
这一段话所表达的孟子的思想感情是极其复杂的。孟子的学生心还是比较细的,他看出了老师的心情,于是了引用老师平时所说的“不怨天,不尤人”来加以劝慰。孟子听了学生的问题,告诉他说“彼一时,此一时也”。人非圣贤,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情绪呢?所以,平时说“不怨天,不尤人”是对的,可一旦事情真正落到自己头上,有抱怨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
接下来,孟子话说天下大势,实际上也向学生解释了自己不愉快的原因。“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这是孟子的政治历史观,对后世产生了深刻影响。按照这个观点推算,孟子的时代正应该有“王者”兴起了,可孟子周游列国,居然没有发现这样的“王者”,好不容易遇到齐宣王,看来还有些眉目,可最终还是斗不过那些“贱丈夫”,自己没有能够说服齐宣王实施“王天下”的一套治国平天下方案。没有“王者”,“名世者”又怎么显现出来呢?而孟子分明觉得自己就正应该是那“名世者”,所以才有如许惆怅,如许失落。有这种心情又怎能“不怨天,不尤人”呢?所以他说“大概老天不想使天下太平了吧”,反过来又自我安慰说,如果老天还想使天下太平,“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这样一想,也就没有什么不快乐了。“吾何为不豫哉?”与其说是对学生充虞的回答,不如说是自我解嘲更准确些。
“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大有孔子所说“天生德于予,恒魋(tuí)其如予何”(《论语·述而》)的味道。其底蕴是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当然,孟子的表达是有愤激情绪的,因此也成为后世批判孔、孟之道时的靶子之一,认为他不可一世,狂妄到了极点。要说狂妄,伟大的人物从内心来说总是那么一点点的。如果要脱离开具体的语言环境来加以定罪,那孟子当然也就难辞其咎了,因为他毕竟说过那样一句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