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
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蹴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
曰:“以齐王,由反手也。”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唯此时为然。”
【译文】
公孙丑询问说:“如果先生在齐国当政,管仲、晏子那样的功绩,可以再度创造吗?”
孟子回答道:“你真是个齐国人,仅知道管仲、晏子而已。有人询问曾西说:‘您和子路谁更贤能?’曾西惶惶不安地说:‘他是我先辈所敬畏的楷模。’那人又问:‘那么,您和管仲谁更贤能呢?’曾西满脸怒色,不高兴地说:‘你为什么要把我和管仲相比?管仲得到君主的信赖是那样的专一,掌管国家政事是那样的长久,功绩却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和他相比?’”孟子接着说:“管仲这种人,连曾西都不屑于同他相比,你以为我愿意效法他吗?”
公孙丑说:“管仲辅佐君主使他称霸诸侯,晏子辅佐君主使他名扬天下。管仲、晏子这种人难道还不值得效法吗?”
孟子说:“以齐国来统一天下,犹如翻一翻手掌。”
公孙丑说:“照先生这样说,学生的疑惑就更大了。凭着周文王那样的德行,活了100岁后才死,德政还未遍及天下;武王、周公继承他的事业,然后才广泛推行王道。现在您说统一天下如此容易,岂不是文王也不值得效法了吗?”
孟子说:“文王谁能与他相比呢?从商朝的成汤到武丁,贤明的君主出现了六七个。天下归顺殷商的时间相当长久,时间长了就难变动。武丁使诸侯来朝见,治理天下,犹如手中运转东西一样容易。纣王距离武丁时间不算长,从前的优良传统、美好风尚和仁政善教,还有保存下来的;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都是贤能的人,共同辅助他,所以经历相当长时间后才失去天下。当时没有一尺土地不属于纣王所有,没有一个百姓不是他的臣下,然而周文王还能凭方圆百里的小国起家,所以是很难的。齐国人有句俗话说:‘即使有智慧,还得趁时势;即使有锄犁,还得待农时。’现在齐国要统一天下就容易多了。夏、商、周强盛时,土地没有超过千里见方的,而齐国却拥有如此辽阔的土地;鸡鸣狗叫的声音接连不断,从都城一直达到四方边境,而齐国拥有这片土地上的民众。疆域不用再扩展、民众不用再增加,只要实行仁政来统一天下,没有人能阻止它。而且统一天下的君主不出现的时间,没有比这个时期更长久的了;民众被暴政所折磨,没有比这个时期更严酷的了。饥饿的人不选择食物,口渴的人不挑剔饮料。孔子说:‘德政的传播,比驿站传达命令还要迅速。’现在这个时候,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施行仁政,民众的喜悦,如同从倒吊之中被解脱下来。所以只要做了古人一半的好事,功绩必定成倍超过,只有现在这个时代是如此。”
3·2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是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
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
曰:“不动心有道乎?”
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桡,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合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何谓知言?”
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
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
曰:“姑舍是。”
曰:“伯夷、伊尹何如?”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
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曰:“然则有同与?”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幸,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曰:“敢问其所以异。”
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唯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译文】
公孙丑询问说:“先生如果做了齐国的卿相,能够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即使因此而称霸、统一天下,那也是不令人奇怪的。果真遇到这种情况,您是不是会内心激动呢?”
孟子回答说:“不会。我四十岁后就没有再动过心。”
公孙丑说:“这么说,先生比孟贲强得多了。”
孟子说:“这并不难,告子能够不动心比我还早呢!”
公孙丑说:“要不动心,有什么方法吗?”
孟子说:“有。北宫黝是这样培养勇气的,肌肤被刺不退缩颤动,眼睛被扎伤也不眨一眨,以为小事上受挫于人,就如在稠人广众中挨了鞭打一样。既不能忍受卑贱者的侮辱,也不能忍受大国君王的欺凌。把刺杀大国君主,看成跟刺杀卑贱者一样。对于诸侯无所畏惧,听到斥骂声,必定给予回击。孟施舍是这样培养勇气的,他说:‘把不能战胜的敌人,同足以战胜的敌人一样看待。如果先估量敌人的力量然后才前进,先考虑胜败然后才交战,这种人碰到数量众多的军队是会畏惧的。我怎能保证一定获胜呢?只不过是无所畏惧而已。’孟施舍类似于曾子,北宫黝类似于子夏。这二人的勇气,不知道谁更强一些,不过孟施舍的培养方法更简易。从前曾子对子襄说:‘你喜爱勇敢吗?我曾听孔夫子讲过大勇的理论:反躬自问而觉得理亏,即使是卑贱的人,我也不吓唬他;反躬自问而觉得正义在我一边,即使面对千万人,我也勇往直前。’孟施舍保持勇气的方法,又不如曾子的那样简易。”
公孙丑说:“我冒昧请问,先生的不动心与告子的不动心有什么区别,能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告子讲过:‘如果在言语方面有所不达,不必求其道理于内心;如果内心有所不安,不必求助于意气。’内心有所不安,不求助于意气,这是可以的,言语上有所不达,不求其道理于内心,这就不对了。内心的志向,是意气的主宰;意气,是充满体内的力量。志向是根本,意气在其次。所以说:‘坚定自己的志向,不要滥用意气。’”
公孙丑说:“先生既然说‘志向是根本,意气在其次’,可又说‘坚定自己的志向,不要滥用意气。’这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志向专一,意气自然就随之转移;意气专一,志向也不能不为之动荡。譬如跌倒和奔跑,只是体气专注于某一方面的运动,也会反过来造成思想的变动。”
公孙丑说:“请问先生有什么特长?”
孟子说:“我善于剖析别人的言辞,也善于培养我的浩然之气。”
公孙丑说:“请问什么叫作浩然之气?”
孟子说:“很难讲清楚。这种气,最浩大最刚强,用正直去培养而毫不伤害它,就充满于天地之间。这种气,要同义和道相配合;缺乏它们,气便不够盈满。这种气,是聚集了正义才产生的,不是凭偶尔的正义之举所能获取。做了于心有愧的事,气便不够盈满。所以我说,告子根本不懂义,因为他把义看作了心外的东西。一定要加以培养,不要预期它的效果,心中不要忘记它,不要不切实际地帮助它生长。不要像宋国人那样,宋国有个人,操心他的禾苗长得不快而拔高它,疲倦地回到家中。对家里人说:‘今天累坏了,我帮助禾苗长高了。’他的儿子跑到地里去看,禾苗都枯萎了。天下不帮助禾苗生长的人,实在是很少的。以为培育没有益处而放弃努力的,是不锄草的人;帮助禾苗长高的,是拔高它的人。这就不仅没有益处,而且还伤害了它。”
公孙丑问:“怎样去剖析言辞呢?”
孟子说:“偏颇的言辞剖析它的片面性,放荡的言辞剖析它的沉溺之处,邪僻的言辞剖析它与正道的分歧点,闪烁的言辞剖析它的理亏之所在。这些言辞从心中产生,必然危害政治;在政治设施中体现出来,必然把国事搞糟。如果圣人再出现,也必定承认我的话是对的。”
公孙丑说:“宰我、子贡善于言谈,冉牛、闵子、颜渊善于论述道德修养。孔子兼有这些特长,却说:‘我对于辞令很不擅长。’那么,先生您称得上圣人了吗?”
孟子说:“哎!你这是什么话?从前子贡问孔子说:‘老师称得上是圣人了吗?’孔子说:‘圣人我达不到,我只不过学习不知厌烦、教人不嫌疲倦而已。’子贡说:‘学习不知厌烦,这是智;教人不嫌疲倦,这是仁。既有仁又有智,先生已经是圣人了。’圣人,连孔子都不敢自居,你的话说到哪里去了?”
公孙丑说:“从前我听说,子夏、子游、子张都各有圣人所具备的一部分长处,冉牛、闵子、颜渊则具备圣人长处而还不博大。请问您属于哪种人?”
孟子说:“暂且不谈这个吧!”
公孙丑说:“伯夷、伊尹两人怎么样?”
孟子说:“两人不一样。不是理想的君主不去侍奉,不是理想的百姓不去管辖,天下太平才肯做官,社会动乱就要隐退,伯夷是这样的。什么样的君主都可侍奉,什么样的百姓都可管辖,天下太平也做官,社会动乱也做官,伊尹是这样的。应该做官就做官,应该隐退就隐退,应该长久干就长久干,应该迅速下就迅速下,孔子是这样的。他们都是古代的圣人,我都不能够做到。至于我的愿望,是学习孔子。”
公孙丑说:“伯夷、伊尹和孔子,他们不是一样的人吗?”
孟子说:“不是。自从有人类以来,没有比得上孔子的。”
公孙丑说:“那么,他们有相同之处吗?”
孟子说:“有。如果得到方圆百里的土地而以他们为君主,都能使诸侯来朝拜而统一天下。如果要他们做一件不义的事、杀死一个无辜的人而得到天下,都不会做的。这就是他们的相同之处。”
公孙丑说:“请问他们的不同之处又在哪里?”
孟子说:“宰我、子贡和有若,智慧足以了解圣人。即使他们不廉洁,也不致偏袒所喜好的人。宰我说:‘依我观察先生,比尧舜贤能多了。’子贡说:‘看到一个国家的礼仪,便能推知它的政治,听到它的音乐,便能推知它的德教。从百世之后评价百世以来的君王,没有能违背孔子之道的。自从有人类以来,没有比得上孔子的。’有若说:‘难道只有人类是这样吗?麒麟对于一般走兽,凤凰对于一般飞禽,泰山对于一般土堆,黄河大海对于一般溪流,都是同一类型。圣人对于百姓来说,也是同类。但却远远超出了他那一类,大大高出了他那一群。自从有人类以来,没有比孔子还要伟大的。”
3·3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译文】
孟子说:“凭借武力而假托仁义的人可以称霸,称霸必须依靠国力的强大。依靠道德施行仁义的可以统一天下,统一天下不必仗恃国力的强大。成汤只用方圆70里土地,周文王只用方圆百里土地,就使天下归服。以武力征服别人的,别人并不心悦诚服,只是力量不足;以德行征服别人的,别人才内心服气而甘愿服从,就像70多位学生顺服孔子那样。《诗经》上说:‘从西到东,从南到北,无不心悦诚服。’就是说的这个意思。”
【智慧解读】
《公孙丑上》共九章,本书选取三章。前两章记载孟子与学生公孙丑的对话,其余均系孟子个人言论的记录。总的来说,仍以宣扬“仁政”理论为主。即便是说到其他方面的问题,也往往落脚于“仁政”之上。下面我们来看看这一章的精华部分。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于路孰贤?’曾西蹴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曰:‘尔何曾比予其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
“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唯此时为然。”
公孙丑问孟子说,如果现在先生能够在齐国当权,那么,可以做出像管仲和晏子那样的功业吗?孟子说,你可真是个齐国人啊,只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管仲、晏子。接着,孟子举了曾西说,以前有人问曾西:“您和子路相比,哪个更有才能?”曾西不安地说:“子路可是我父亲所敬畏的人啊,我怎么能和他相比呢?”,那人又问:“那么您和管仲相比,哪个更有才能呢?”曾西马上不高兴起来,说:“你怎么能拿管仲来和我相比呢?管仲受到齐桓公那样的信任,行使国家政权那样长,却没有做出什么功绩,你怎么竟拿他来和我相比呢?”孟子接着说:“管仲是曾西都不愿跟他相比的人,你以为我愿意跟他相比吗?”
后来,孟子在回答公孙丑的问题“现在您说用王道统一天下易如反掌”时说道:“现在这个时候,拥有一万辆兵车的大国施行仁政,老百姓的高兴,就像被吊着的人得到解救一样。所以,做古人一半的事,就可以成就古人双倍的功绩。只有这个时候才做得到吧。”
作为儒家“王道”政治的推行者,孟子不屑于与“霸道”政治家管仲、晏婴相比,这正如齐宣王问“齐桓、晋文之事”他不予回答一样。他所热衷的,是在齐国推行“王道”政治,靠实施“仁政”来统一天下。而且,他认为无论从土地、人口,还是从时机来看,当时都是实施王道的最好时候,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我们暂且撇开孟子关于王道的种种论述不谈,只看他关于乘势待时,事半功倍的思想,也可以得到较为深刻的启示。所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算得精不如运气好”。这其实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不外乎是强调抓住时机,捕捉机遇的重要性罢了。
在某种意义上说,个人智慧的确不如时势造英雄,工具优良也的确不如时机重要。所以,很多人怨天尤人,认为自己怀才不遇,实际上是自己没有抓住时机。当然,这里所说的“乘势待时”,主要是说要分析情况,抓准时机,而不是说在政治上赶形势,窥风向,搞投机。这里的区别,可以以田径赛中的起跑为例。如果你错过了起跑的口令,老是慢半拍才回过神来,这是没有抓住时机,自然要影响你的成绩,被别人甩在后面。但是,如果你投机取巧,抢在口令发出之前起跑,那你就不仅没有抓住时机,反而还犯了规,有被逐出赛场的危险了。
所以,反过来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真正要乘势待进时,其实也离不开智慧。有智慧才能正确分析各方面错综复杂的情况,做出决断,抓准时机,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相反,则很难做到这一点,往往让时机从自己的身旁悄悄溜走而不自知。
身处市场经济体制的时代,无论是做生意,炒股票,还是选择自己的职业,机遇的问题都越来越突出地摆在大家面前。如何乘势待时,抓住机遇,也就越来越引起人们的重视。孟子关于“王道”“霸道”的论述也许不会引起你的多大兴趣,但他关于“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的看法,关于如何做到“事半功倍”的讨论,也许就不会不引起你的一些思考了吧?
“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不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注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这一部分依然是孟子与学生公孙丑的对话。公孙丑问,请问老师您的特长在哪方面呢?孟子说,我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语,培养自己的浩然之气。公孙丑问,那什么是浩然之气呢?
孟子说:“这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这种气,极端浩大,极端有力量,用正直去培养它而不加以伤害,就会充满天地之间。不过,这种气必须与仁义道德相配,否则就会缺乏力量。而且,必须要有经常性的仁义道德蓄养才能生成,而不是靠偶尔的正义行为就能获取的。一旦你的行为问心有愧,这种气就会缺乏力量了。所以我说,告子不懂得义,因为他把义看成心外的东西。我们一定要不断地培养义,心中不要忘记,但也不要一厢情愿地去帮助它生长。
不要像宋人一样:宋国有个人嫌他种的禾苗老是长不高,于是到地里去用手把它们一株一株地拔高,累得气喘吁吁地回家,对他家里人说:‘今天可真把我累坏啦!不过,我总算让禾苗一下子就长高了!’他的儿子跑到地里去一看,禾苗已全部干死了。天下不犯这种拔苗助长错误的人是很少的。认为养护庄稼没有用处而不去管它们的,是只种庄稼不除草的懒汉;一厢情愿地去帮助庄稼生长的,就是这种拔苗助长的人,不仅没有益处,反而害死了庄稼。”
公孙丑问:“怎样才算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语呢?”孟子回答说:“偏颇的言语知道它片面在哪里;夸张的言语知道它过分在哪里;怪僻的言语知道它离奇在哪里;躲闪的言语知道它理穷在哪里。也就是说,从心里产生,必然会对政治造成危害,用于政治,必然会对国家大事造成危害。如果圣人再世,也一定会同意我的活。”
孟子在这里讲到的“浩然之气”,气壮山河,充满正义,充满仁义。然而,这种气可养而不可得。“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就是养也要日积月累,水到渠成;而不能拔苗助长,急于求成。不过,正如孟子所说:“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古往今来,合天之下,能不急功近利,拔苗助长的又有几许呢?记得小时候读书的时候,老师常常讲这样的道理给我们听:地里庄稼,即使你站在它的面前随时观察,眼睛紧盯住它不放过,也绝对不能亲眼看到它生长;但是久而久之,隔一段时间去看它,却可以发现它已经长高了。人的身体长高也是同样的道理。那时,老师给我们讲这个道理,是勉励我们要勤奋学习。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不要心急图快,囫囵吞枣。现在想来,当然也包含着老师不拔苗助长的一份苦心在内。可我们当时哪能体会出这些呢?
其实,不仅知识积累如此,技艺学习如此,我们进德修业,立身处世的方方面面,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关键在于营养的吸取,年力的增强。万事总有规律,不是你一厢情愿就可以如愿以偿的。放眼观世,红尘滚滚。再看看你的周围,那些追名逐利,急急如律令的人们,一个个不都是那“芒芒然归”的宋人吗?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孟子认为,用武力而假借仁义的人可以称霸,所以称霸者必须是大国。用道德而实行仁义的人可以使天下归服,但是使天下归服的不一定是大国。比如说,商汤只有方圆70里,周文王只有方圆100里,用武力征服别人的,别人并不是真心服从他,只不过是力量不够罢了;用道德使人归服的,是心悦诚服,就像70个弟子归服孔子那样。《诗经》里有句诗说“从西从东,从南从北,无不心悦诚服”正是说的这种情况。
与孔子在《论语·子路》和《论语·季氏》中的有关论述一样,都是讲的以德服人而不是以力服人。孔孟一脉相承,采用的是攻心为上、以柔克刚的政治方针,后世诸葛亮七擒孟获,可以说正是活学活用孔孟思想的典型。成都武侯祠的对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其实也正是表达的这种思想。
值得提出来略加讨论的是:以德服人到底还要不要力?从历史和现实的种种情况来看,似乎还是离不开力。就以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情况为例,当诸葛亮第一次放走孟获后,众将都感到不理解,一起来问诸葛亮。诸葛亮笑了笑说:“我要捉他,就像在口袋中取东西一样容易,但只有使他口服心服,南方才会真正平定。”可见,诸葛亮之所以敢于七擒七纵,还有赖于军事上的绝对优势。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作“如囊中取物”般容易。不然是开不得玩笑的,那就很可能成为放龙归海,放虎归山,有自食其果的危害了。由此看来,以德服人还得与以力服人结合起来。只不过以力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打,是为了谈。”只有以德服人、攻心为上才能长治久安。
孟子说:“每个人都有怜悯体恤别人的心情。先王由于怜悯体恤别人的心情,所以才有怜悯体恤百姓的政治。用怜悯体恤别人的心情,施行怜悯体恤百姓的政治,治理天下就可以像在手掌心里面运转东西一样容易了。”从人性的前提推导政治,具体说,从人人都有“不忍人之心”的仁心推导仁政。由于这种“不忍人之心”是人本身所固有的,所以,仁政也应该是天经地义的。这就是孟子的思路。
孟子的谈论的仍然是他那毕生的追求的“仁政”理想。在这里,他的一句“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的名言,在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尤其是发端于这种“不忍人之心”基础上的“仁义礼智”的理论更是成了中国古代哲学中“性善论”的理论基础和支柱。
孟子把“仁义礼智”这些社会性质的道德观念说成是人的天性里所固有的,与生俱来的,甚至带有生理性的色彩,这不免带人唯心主义色彩。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孟子也不是完全否认后天培养的作用。因为他认为“不忍人之心”包含四个方面,即“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简称即为“四心”。而这“四心”只是“仁义礼智”这四种道德范畴的发端,或者说“四端”。这“四端”就像刚刚燃烧的火或刚刚流出的泉水一样,还需要“扩而充之’才能够发扬光大。不然的话,就会熄灭或枯竭。“扩而充之”也就是后天的培养。
所以,从理论基础来说,孟子是从天赋性善论的“四心”推导出天赋道德论的“四端”,再推导出“不忍人之政”的仁政。但从实践来说,他还是重视后天努力,即“扩而充之”的作用的。而且,撇开关于唯心还是唯物的抽象讨论,联系到孟子所处的战国时代社会状况来历史地看问题,主张人性本善,强调天赋道德,推行仁爱政治,这些都是具有积极意义的。其实,也不仅仅限于孟子的时代,就是到任何时代,强调这些,也总比鼓吹人性本恶,放弃道德,施行暴政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