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的中心是讨论处世之道,既表述了庄子所主张的处人与自处的人生态度,也揭示出庄子处世的哲学观点。全文可分为前后两大部分,前一部分至“可不惧邪”,以下为后一部分。前一部分假托三个故事:孔子在颜回打算出使卫国时对他的谈话,叶公子高将出使齐国时向孔子的求教,颜阖被请去做卫太子师傅时向蘧伯玉的讨教,以此来说明处世之难,不可不慎。怎样才能应付艰难的世事呢?《庄子》首先提出要心“斋”,即“虚以待物”。再则提出要“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第三提出要“正女身”,并“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归结到一点仍旧是无“己”。第二部分着力表达“无用”之为有用,用树木不成材却终享天年和支离疏形体不全却避除了许多灾祸来比喻说明,最后一句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便是整个第二部分的结语。前后两部分是互补的,世事艰难推出了“无用”之用的观点,“无用”之用正是“虚以待物”的体现。“无用”之用决定了庄子“虚无”的人生态度,但也充满了辩证法,有用和无用是客观的,但也是相对的,而且在特定环境里还会出现转化。
颜回见仲尼 ① ,请行。
曰:“奚之 ② ?”
曰:“将之卫。”曰:“奚为焉?”
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 ③ ;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 ④ ,民其无如 ⑤ 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 ⑥ 之,乱国就 ⑦ 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所行,则庶几 ⑧ 其国有瘳 ⑨ 乎!”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 ⑩ !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衒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①颜回:孔子的弟子,姓颜名回字子渊,鲁国人。仲尼:孔子,仲尼为字。②奚之:去哪儿?之,往。③独:专横独断。④蕉:草芥。⑤无如:无路可走。如,往。⑥去:离。⑦就:前往。⑧庶几:或许。⑨瘳(chōu):病愈。⑩殆:恐怕,大概。刑:遭受刑戮。荡:失。轧:倾轧。矼(qiāng):坚实、笃厚。菑(zāi):即灾,害。而:汝,你。诏:诤谏。荧:眩,迷惑。关龙逢:夏桀时代的贤臣,因直言劝谏而被夏桀斩首。比干:商纣王的叔父,因力谏而被纣王剜心。伛(yǔ)拊(fǔ):怜爱抚育。丛、枝、胥敖:帝尧时代的国名。《齐物论》中有“宗、脍、胥敖”之称。有扈:古国名。国为虚厉:国家成废墟,百姓成厉鬼。来:句末语气词。
颜回拜见孔子,向他辞别。
孔子问:“你要到哪里去呢?”
颜回回答:“打算去卫国。”
孔子问:“去干什么呢?”
颜回回答:“我听说卫国的国君,年轻气盛,专横独断;他处理政事很是轻率随意而无所顾忌;他役使百姓很是随便而使百姓大量死亡,就像大泽中干枯的草芥一样,老百姓已无路可走。我曾听先生说:‘有道的国家,你可以离开它;无道的国家,你却要去帮助它,医生门前病人多嘛!’我希望根据先生的教诲去做,卫国也许还可以得到救治吧!”
孔子说:“嘻!只怕你到卫国就会遭到不测啊!大道是不宜交错杂乱的,交错杂乱了就会多事,多事就会生繁扰,有繁扰就会生忧患,忧患多了也就自身难保了。古时候的‘至人’,总是先正己而后正人。如今自己尚未立正,怎么能去纠正暴君的行为而推行大道呢!
“你知道德之所以衰落而智巧之所以生的原因吗?德之衰落是由于求名,智巧之生在于争夺。名是人互相倾轧的原因,智是人互相争斗的工具。二者都像是凶器,不可以推行于世。
“一个人虽然德性纯厚,信誉可靠,可未必能为别人所了解;一个人虽然不争名声,可未必能得到别人的同情。如果勉强把仁义规范之类的言辞述说于暴君面前,这就是在拿别人的短行来夸耀自己的美德,这样的做法被认为是害人。害人的人一定会被别人所害,你这样做恐怕会遭到别人的伤害的呀!假如说卫君喜好贤才而讨厌不屑之人,那么,哪里还用得着你去标新立异呢?除非你不向他诤谏,否则他一定会抓住你的漏洞跟你巧辩。这时候你会眼花缭乱而六神无主,说话错乱而顺从迁就,最后与暴君妥协。这样做就像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可以被称为帮凶。一旦开始顺从,便再也不由自主了。假如他不信忠厚之言,那你就一定会死在这位暴君面前了。
“从前,夏桀杀害了敢于直谏的关龙逢,商纣杀害了力谏的叔叔比干。这些贤臣都十分注重修道进德,并以臣下的地位抚爱人君的百姓,同时又以臣下的地位违逆了他们的国君,所以他们的国君就因为他们修养太好而陷害他们。这就是喜好名声的结果。当年帝尧征伐丛、枝和胥敖,夏禹攻打有扈,这些国家变成废墟,百姓死灭,而国君自身也遭受杀戮,这是因为这些国家用兵不止,贪利不已,求名求利所导致的。你偏偏就没有听说过吗?名利之心就是圣人也不可能克制的,何况是你呢?虽然这样,你必定有所依凭,你就试着把它告诉我吧!”
颜回曰:“端而虚 ① ,勉而一 ② 。则可乎?”
曰:“恶 ③ ,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 ④ ,采色不定 ⑤ ,常人之所不违,因案 ⑥ 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 ⑦ ,其庸讵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 ⑧ 。内直者,与天 ⑨ 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 ⑩ ,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①端而虚:端庄而谦谨。②勉而一:勤勉而专一。③恶:表示否定的语词。④阳:盛气。充:满。扬:露于外表。⑤采色:这里指面部表情。“采色不定”即指“喜怒无常”。⑥案:压抑。⑦外合而内不訾:表面附和而内心不采纳。⑧成而上比:意思是跟古代的做法相比较。⑨天:自然。⑩擎:举,这里指手里拿着朝笏(hù)。跽:长跪。曲拳:打躬作揖。疵:诽谤。谪(zhé):谴责、责备。大:太。不谍:不当。固:固陋,执着而不通达。止是:只此。耳矣:罢了。胡:何,怎么。师:讲作以……为师。心:这里指内心的定见。斋:斋戒,指祭祀前的清心洁身,这里专指清心。暤(hào):通作“昊”,广大。“暤天”就是“昊天”。心斋:内心的斋戒。一:专一。“一志”意思是凝寂虚忘,摒除杂念,心思高度专一。气:“气”在中国古代哲学中是一极为重要的概念,指构成宇宙万物的本原。这里是指虚以待物的心境和本能的直觉。得使:意思是禀受了心斋的教诲。尽:详尽,指颜回的上述言论对于“心斋”的理解,说得十分深透。樊:篱笆,喻指卫君统治的范围,并暗含追名逐利之场所的意思。毒:通“壔(dǎo)”,累积土石用作保卫门栏的土台,喻指索求门径的标的。一:心思高度集中。宅:这里用指心灵的位置。“一宅”意思就是心灵安于凝聚专一,全无杂念。几:近,意思是做到了这一步就接近于大道,符合“心斋”的要求了。瞻:望。阕:空虚。虚室:空灵的精神世界。白:洁净,指什么也不存在的虚无的心理状态。止止:意思是止于宁静的心境。坐驰:形体坐在那里而心却驰骋于他处。徇:通“循”。内通:向内通达。外:这里是排除的意思。心知:心智。纽:枢纽,关键。伏戏几蘧:传说时代的远古帝王。“伏戏”多写为“伏羲”。终:到底,遵循始终。散焉者:指疏散的人,即普通、平常的人。
颜回说:“端庄而谦谨,勤勉而专一,这样就可以了吗?”
孔子说:“唉,这怎么可以呢!卫君骄气十足,锋芒毕露,而且喜怒无常,平常人都不敢违背他,他还压制别人以畅其心意。这真可以说是每天用小德来感化都不奏效,何况忽然用大德来劝导呢?他固守己见而不会感化,表面上附和而内心却不赞同,你的方法怎么能行呢?”
颜回说:“那么我会做到‘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所谓‘内直’,就是顺应自然;顺应自然,便知道人君和自己都是由自然所生所养,这样,又何必计较自己的话是得到人家赞同,还是人家不予赞同呢?这样,人们就会称我童心不灭,这就叫跟自然为同类。所谓‘外曲’,就是跟平常人一样:手拿朝笏,躬身下拜,这是做臣子的礼节,别人都这样去做,我敢不这样做吗?做一般人臣都做的事,人们也就不会责难了吧,这就叫跟平常人为同类。所谓‘成而上比’,就是跟古人为同类。所引古人的诤言自古就有,并不是由我所创的。这样做,虽然正直不阿却也不会受到伤害,这就叫跟古人为同类。这样可以了吗?”
孔子说:“唉,怎么可以呢?纠正人家的法子太多却不通达。虽然法子浅陋,但是没有什么罪责。即使这样,也不过如此而已,又怎么能感化他呢!你好像是太执着于自己的成见了。”
颜回说:“我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请问有什么好方法呢?”孔子说:“请你先斋戒,我再告诉你!用心去做,难道就容易了吗?要是这样容易的话,那就不合上天的道理了。”颜回说:“我家境贫穷,不喝酒、不吃肉已经好几个月了,像这样,可以说是斋戒了吧?”
孔子说:“不喝酒、不吃肉,这是祭祀前的斋戒,不是‘心斋’。”
颜回说:“请问什么是‘心斋’?”
孔子说:“你必须摒除杂念,心志纯一,不用耳去听而用心去领悟,不用心去领悟而用气去感应!耳的功用只是聆听,心的功用仅只在于跟外界事物接合。气因其虚无才能接纳万物。自然大道也是虚无之境。有了虚无的心境,就是‘心斋’。”
颜回说:“听你这番教诲之前,我颜回是我颜回;听你这番教诲后,心里便不曾有我颜回了。这可以说是进入了虚无的境界吧?”
孔子说:“对了!我要告诉你:假如你进入卫国而不为名利所动,卫君叫你说你就说,不叫你说你就不说,不去寻找仕途的门路,也不向世人提示索求的标的,心思凝聚全无杂念,把自己寄托于无可奈何的境域,那么就差不多合于‘心斋’的要求了。一个人不走路容易,走了路不在地上留下痕迹就很难。受世人的驱遣易伪装,受自然的驱遣便很难作假。听说过凭借翅膀才能飞翔,不曾听说过没有翅膀也能飞翔;听说过有智慧才能了解事物,不曾听说过没有智慧也可以了解事物。看一看那空旷的环宇,空明的心境顿时独存精白,而什么也都不复存在,一切吉祥之事都消逝于宁静的境界。至此还不能凝止,这就叫形坐神驰。倘若让耳目的感观向内通达而又排除心智于外,那么鬼神将会前来归附,何况是人呢!这就是万物的变化,是禹和舜所把握的要领,也是伏羲、几蘧所遵循始终的道理,何况普通的人呢!”
叶公子高 ① 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 ② 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傈 ③ 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 ④ 大,寡不道以懽 ⑤ 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 ⑥ ;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 ⑦ 。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 ⑧ 而不臧,爨 ⑨ 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 ⑩ 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剋核大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①叶公子高:楚庄王玄孙,姓沈,名诸梁,字子高。②使诸梁:以诸梁为使。③傈:恐惧。④若:或者。⑤懽:“歡”字的异体,今简作“欢”。⑥人道之患:人为的祸害,指人君的惩罚。⑦阴阳之惠:忽忧忽喜的感情会引起身体的阴阳失调而导致患病。⑧执粗:食用粗茶淡饭。⑨爨(cuàn):烧火做饭。⑩内热:内心烦躁、焦虑。情:真实。戒:法。无适而非君也:适,往。全句是说,天下虽大,但所到之处,没有不受国君统治的地方。靡:通“縻”,维系的意思。溢:满,超出。莫:薄。“信之也莫”意思是真实程度值得怀疑。法言:古代的格言。阳:指明里争斗;阴:指暗里耍阴谋。谅:取信,相互信任。鄙:恶,欺诈。实丧:得失。这句话是说,传递语言总会有得有失。茀(bó)然:气息急促的样子。茀,通作“勃”。厉:恶。“心厉”指伤害人的恶念。剋:“克”字的异体。“剋核”即苛责。乘物以游心:意即顺任事物的自然而优游自适。养中:保养心性。为致命:原原本本地传达国君的意见。一说“命”当讲作天命,即自然的意思,则全句大意是不如顺应自然。
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他向孔子请教:“楚王派我诸梁出使齐国,可谓责任重大。齐国对待外来使者,表面上恭敬而事实上怠慢。平常老百姓尚且不容易劝动,何况是诸侯呢!我实在害怕。先生常常对我说:‘凡事无论大小,很少有不合乎大道而可以获得善果的。事办不成,必定会受到惩罚;事办成了,那又一定会忧喜交集酿出病害。事办成办不成都不会留下祸患的,只有有德的人才能做到。’我每天吃的都是五谷杂粮,烧火做饭的人自然不必去清凉散热。我今天早上受命而到了晚上就得喝冰水,我是着急上火了吧!我还不曾接触到事的真情,就已经有了忧喜交加所导致的病患;事假如真办不成,那一定会受到国君惩罚。这两种祸患,做臣子的我实在是承受不了,先生可以指导我吧!”
孔子说:“人世间有两大法:一是天命,一是道义。子女爱双亲,这是出自人的天性,是自然而然的。臣子侍奉君主,这是人为的道义;而任何国家都不会没有君主的统治,这是无法逃避的。这就是我所说的大法。所以,子女养父母,要使他们随遇而安,这就是大孝;臣子事君主,办事都要让国君放心,这就是尽忠。修养高的人,不受悲喜情绪的影响,知道世事艰难,无可奈何却又能顺任自然,这就是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做臣子的,当然会有不得已的事,但是遇事要能顺物之情而忘掉自身,这样哪里还会有贪生怕死的想法呢!你这样去做就行了!
“我再把我所听到的道理告诉你:大凡国与国交往,邻近的国家要讲诚信,远方的国家要用言辞来表示相互间的忠诚。国家间交往的言辞总得有人来传达,而传达两国国君喜怒的言辞,乃是天下最困难的事。两国国君的喜言,传达时必定多溢美之词;两国国君的怒言,传达时必定会添枝加叶。溢美或溢恶的言辞都流于虚妄,而虚妄的言辞致使相互间失信,国君相互失信,这时候传话的使者就要遭殃了。所以古语说:要传达真话,不要传达妄语,这样差不多就可以保全自己了。’那些以技巧相角力的人,开始时光明正大,到最后常常使出阴谋,过分时就诡计百出了。以礼饮酒的人,开始时规规矩矩,到最后常常酒醉迷乱,过头时就放荡无忌了。凡事恐怕都是这样。人与人相交,开始时互让互谅,到最后往往使出计谋;许多事情,开始的时候简单明了,临近结束时便变得复杂艰难了。
“言语就像风波,传达言语会有得有失。风波易兴作,得失易现危难。所以,愤怒发作没有别的什么理由,就是因为花言巧语所致。困兽临死时尖声嚎叫,异常愤怒,于是生出害人的恶念。大凡逼人太甚,必会让人生出恶念以寻报复,而他自己却不知道事情的缘由。如果自己尚且不知道事情的缘由,谁还能知道他会遭遇到什么结果呢!所以古语说:‘不要随意改变所受的使命,不要强求事情的成功,过度就是‘溢’了。改变和强求都是危险的。成就一桩好事要经历很长的时间,坏事一旦做出就后悔莫及了。为人处世能不审慎吗!顺应万物,游心自然,颐养精神,这是最好的了。何必故意要求回报呢!还不如忠实地传达君令,这样做有什么困难呢!”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 ① ,而问于蘧伯玉 ② 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 ③ 。与之为无方 ④ ,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 ⑤ 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 ⑥ 也哉!形莫若就 ⑦ ,心莫若和 ⑧ 。虽然,之 ⑨ 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 ⑩ 。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①颜闺:鲁国的贤人。傅卫灵公太子:做卫灵公太子的师傅。②蘧伯玉:卫国的贤大夫,名瑗,字伯玉。③天杀:天生凶残嗜杀。④方:法度、规范。⑤适足:仅能。⑥正女身:端正你自己。女,通“汝”,你。⑦形莫若就:外表上不如随和迁就。⑧心莫若和:内心里不如存善诱之意。⑨之:此,这。⑩崩:毁坏。蹶:失败,挫折。孽:灾害。町(tīng)畦:田间的界路,喻指分界、界线。无崖:指没有约束。积:长期不断地。伐:夸耀。而:你。几:危险。矢:屎。蜃:大蛤,这里指蛤壳。溺:尿。仆缘:附着。拊:拍击。缺衔:指咬断了勒口。毁首:指挣断了辔头。碎胸:指弄坏了络饰。
颜阖将要去做卫国太子的师傅,他向蘧伯玉求教:“现在有这样一个人,他天生凶残嗜杀。如果放纵他,他就会无法无天,危害我的国家;如果用法度来规谏他,他就会记恨在心,那又会危及自身。他的智慧足以了解别人的过错,却不知道别人为什么会出现过错。遇到这样的情况,我该怎么办呢?”
蘧伯玉说:“问得好啊!要警惕,要谨慎,首先要端正你自己!表面上不妨顺从亲近,内心里不妨存循循善诱之意。虽然这样,这两种做法仍有隐患。亲附他不要太过,疏导他不要太露骨。外表亲附太过,会招致毁灭溃败。疏导得太露骨,会被认为是沽名钓誉,也会招致祸患。他如果像个天真的孩子,你也姑且去做一个天真的孩子;他如果不分尊卑贵贱,那你也就跟他不分上下。他如果无拘无束,那么你也姑且跟他一样无拘无束。这样慢慢地将他引入无过失的正途上。
“你不知道那螳螂吗?奋起它的臂膀去阻挡滚动的车轮,不明白自己的力量根本不能胜任,还自以为自己的才能很了不起呢。警惕呀,谨慎呀!你如果经常夸耀自己的才智而冒犯了他,那就危险了!你不知道那养虎的人吗?他从不敢用活物去喂老虎,怕的是它扑杀活物时显露凶残之相;他也从不敢用整个的动物去喂老虎,怕的是它撕裂动物时显露凶残之气。了解老虎饥饱的时刻,通晓老虎暴戾凶残的秉性。老虎凶猛却向饲养人摇尾乞怜,原因就是养老虎的人能顺应老虎的性情,而那些遭到伤害的人,是因为他们触犯了老虎的性子。
“喜欢马的人,以精致的竹筐装马粪,用珍贵的蛤壳接马尿。刚巧一只牛虻叮在马身上,爱马的人出于爱惜随手拍击,没想到马儿受惊便咬断勒口、挣断辔头、弄坏胸络。意在爱马却失其所爱,能够不谨慎吗?”
匠石之齐 ① ,至于曲辕,见栎社树 ② 。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 ③ ,其高临山 ④ ,十仞 ⑤ 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 ⑥ 十数。观者如市,匠伯 ⑦ 不顾,遂行不辍 ⑧ 。弟子厌观 ⑨ 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 ⑩ 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沈,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
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
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①匠石:名叫“石”的木匠。之:往。②栎(lì):树名。社:土地神。“栎社树”意思是把栎树当作社神。③絜(xié):量。围:周长一尺。④临山:高出山头。⑤仞:八尺。⑥旁:旁枝。⑦匠伯:即匠石。“伯”这里用指工匠之长。⑧辍:中止,停。⑨厌观:看了个够。⑩斤:斧之一种。散木:指不成材的树木。沈:同“沉”。液樠(mán):意思是像松木心那样溢出树脂。若是之寿:如此长寿。见(xiàn):托梦。比予:跟我相提并论。柤(zhā):楂。蓏(luǒ):瓜类植物的果实。属:类。辱:摧残。泄(yè):通“抴”;“抴”亦写作“拽”,用力拉的意思。掊:打。诊:通“畛”,告诉。趣取:意在求取。诟厉:辱骂、伤害。翦:砍伐。义:常理。喻:了解。
有个名叫石的木匠去齐国,来到曲辕,看见一棵被人拜为土地神的栎树。这棵栎树的树冠大到可以为数千头牛遮阴,树身上百尺粗,树梢高出山头,离地面八十尺处方才分枝,能用来造船的旁枝就有十来枝。观赏的人群像赶集似的熙熙攘攘,络绎不绝,而这位匠人却不愿看,只是不停步地往前走。他的徒弟站在树旁看了个够,然后跑着追上了木匠石,说:“自我拿起刀斧跟随先生,从不曾见过这样高大的树木。而先生却不肯看一眼,只顾往前走,为什么呢?”木匠石回答说:“算了,不要再提它了!那是一棵没有用处的闲散之木:用它做成船会快速沉没,用它做成棺椁会很快腐烂,用它做成器皿会很快坏掉,用它做成屋门会流脂而不合缝,用它做成屋柱会被虫蛀蚀。这是不材之树,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它才如此长寿。”
木匠石回到家里,梦见社树对他说:“你要拿什么东西来跟我比较呢?你要拿文木跟我相比吗?楂、梨、橘、柚这些果树,果实熟了就遭敲打,敲打时枝干也就会受到摧残,大枝被折断,小枝被拽下。这都是因为它们能结出鲜美果实才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常常不能终享天年而半途夭折,自讨世人的打击!万事万物莫不如此。我想乐得个一无所用已经很久很久了,曾经差点儿死去,至今才保全性命,这正是我的大用。假如我果真是有用,还能够如此高大且延年益寿吗?况且你和我都是‘物’,你这样看待事物怎么可以呢?你是将要死去的不成材的‘人’,又怎么会懂得我这一无所用的树木呢!”
木匠石醒后把梦告诉他的弟子。
弟子说:“它意在求取无用,又为什么要做社树呢?”
木匠石说:“闭嘴,别说了!它做社树不过是挂个招牌以保全自己罢了,反而招致那些不知情者的非议。假如它不做社树,它也难免遭砍伐之灾!况且它用来保全自己的办法与众不同,你却用常理来了解它,不是相差太远了吗?”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 ① ,见大木焉有异,结驷 ② 千乘,隐将芘其所藾 ③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 ④ 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 ⑤ 而不可以为棺椁;咶 ⑥ 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 ⑦ ,三日而不已 ⑧ 。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 ⑨ 者,宜楸 ⑩ 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①南伯子綦:人名,庄子寓言中人物。商之丘:即商丘,在今河南东部。②驷:一辆车套上四匹马。③芘(bì):通“庇”,荫庇的意思。藾(lài):荫蔽。④拳曲:弯弯曲曲的样子。⑤轴解:木心裂开,不结实。⑥咶(shì):通“舐”,用舌舔。⑦酲(chéng):酒醉。⑧已:止。⑨荆氏:地名。⑩楸:落叶乔木。拱:两手相合。把:一手所握。杙(yì):小木桩,用来系牲畜。围:一说指两臂合抱的长度。一说两手拇指和食指合拢起来的长度。丽:屋栋。椫(shàn)傍:指由独幅做成的棺木左右扇。解之:指祈祷神灵以消灾。颡:额,脑门子。亢鼻:指鼻孔上翻。亢,高。适河:将牲畜和人沉入河中以祭神。巫祝:巫师。
南伯子綦到商丘游玩,看见一棵长得出奇的大树,可以遮蔽上千辆马车。子綦说:“这是什么树啊?这树一定有特异的材质啊!”仰头观看大树的树枝,弯弯扭扭的,不可以用来做栋梁;低头观看大树的主干,木质疏松,不可以用来做棺椁;用舌舔一舔树叶,口舌溃烂受伤;用鼻闻一闻气味,使人像醉酒一样,三天三夜都醒不过来。
子綦说:“这果真是不材之树木,以至于长得这么高大。唉,神人也是这样显示自己的不材呀!”
宋国荆氏那个地方,适宜种植楸树、柏树、桑树。当中有一握两握粗的,想用作系猴子木桩的人就把它砍了;三围四围粗的,想用作高大屋栋的人便把它砍了;七围八围粗的,富贵人家想用作棺材的就把它砍了。所以它们不能享尽天年,而总是半道上就死于刀斧的砍伐。这就是有用之材的祸患。因此,古人求神免灾的祈祷,不会把白额的牛、高鼻的小猪和生痔疮的人用作祭品丢进河里。这是巫祝都知道的,认为那是不吉祥的。但这正是“神人”以为最吉祥的。
支离疏 ① 者,颐隐于脐 ② ,肩高于顶,会撮 ③ 指天,五管 ④ 在上,两髀为胁 ⑤ 。挫针治繲 ⑥ ,足以糊口;鼓䇲播精 ⑦ ,足以食十人。上 ⑧ 征武士,则支离攘臂 ⑨ 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 ⑩ ;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①支离疏:假托的人名。“支离”隐含形体不全的意思,“疏”隐含泯灭其智的意思。②颐:下巴。脐:肚脐。③会撮:发髻。④五管:五官。旧说指五脏的腧(shù)穴。⑤髀:股骨,这里指大腿。胁:腋下肋骨所在的部位。⑥挫针:即缝衣。繲(jiè):洗衣。⑦鼓:簸动。䇲:小簸箕。播:扬去灰土与糠屑。⑧上:指国君、统治者。⑨攘臂:指捋起衣袖伸长手臂。攘,捋。⑩功:通“工”,指劳役之事。钟:古代粮食计量单位,合六斛四斗。
有个名叫支离疏的人,下巴隐藏在肚脐下,双肩高过头顶,后脑下的发髻指向天空,脸部的五孔也都向上,两条大腿和两边的胸肋并生在一起。他给人家缝衣浆洗,足够糊口度日;又替人筛糠簸米,足可养活十口人。政府征兵时,支离疏甩手前行,不用躲避;政府有大的徭役,支离疏也因身有残疾而免除劳役;政府向残疾人赈济米粟,支离疏还领得三钟粮食十捆柴草。像支离疏那样形体残缺不全的人,还足以养活自己,终享天年,又何况那忘德的人呢!
孔子适 ① 楚,楚狂接舆 ② 游其门曰:“凤 ③ 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 ④ 迷阳,无伤吾行!郤曲 ⑤ 郤曲,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 ⑥ 也;膏火,自煎也。 ⑦ 桂 ⑧ 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①适:往。②楚狂接舆:楚国的隐士,相传娃陆名通,字接舆。③凤:凤鸟,这里用来比喻孔子。④迷阳:指荆棘。⑤郤曲:屈曲,指道路曲折难行。⑥寇:侵犯,掠夺。“自寇”意思是自讨砍伐。⑦膏:油脂。“自煎”意思是自取燃烧。⑧桂:树名,其皮可做药。
孔子去到楚国,楚国隐士接舆有意来到孔子门前,说:“凤鸟啊,凤鸟啊!你怎么怀有大德却来到这衰败的国家!来世不可指望,往世无法追回。天下得到了治理,圣人便成就了事业;国君昏暗天下混乱,圣人也只得顺应潮流苟全生存。当今这个时代,怕就只能免遭刑辱。幸福比羽毛还轻,而不知道怎么取得;祸患比大地还重,而不知道怎么回避。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在人前宣扬你的德行了!危险啊,危险啊!人为地划出一条道路让人们去遵循!遍地的荆棘啊,不要妨碍我的行走!曲曲弯弯的道路啊,不要伤害我的双脚!”
山上的树木皆因材质可用而自身招致砍伐;油脂燃起烛火可以照明,因而自取燃烧。桂树皮芳香可以食用,因而遭到砍伐;树漆因为可以派上用场,所以遭受刀斧割裂。人们都知道有用的用处,却不懂得无用的更大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