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的中心在于讨论人的精神世界，应该怎样反映宇宙万物的本原观念和一体性观念。庄子在本篇里所说的“德”，并非通常理解的道德或者德行，而是指一种心态。庄子认为宇宙万物均源于“道”，而万事万物尽管千差万别，归根到底又都浑然为一，从这两点出发，体现在人的观念形态上便应是“忘形”与“忘情”。所谓“忘形”就是物我俱化，死生同一；所谓“忘情”就是不存在宠辱、贵贱、好恶、是非。这种“忘形”与忘“情”的精神状态就是庄子笔下的“德”。“充”指充实，“符”则是证验的意思。
为了说明“德”的充实与证验，文章想象出一系列外貌奇丑或形体残缺不全的人，但是他们的“德”又极为充实，这样就组成了自成部分的五个小故事：孔子为王骀所折服，申徒嘉使子产感到羞愧，孔子的内心比叔山无趾更为丑陋，孔子向鲁哀公称颂哀骀它，跂支离无脤和大瘿为国君所喜爱。五个小故事之后又用庄子和惠子的对话作为结尾，即第六部分，在庄子的眼里惠子恰是“德”充符的反证，还赶不上那些貌丑形残的人。
鲁有兀者王骀 ① ，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
常季 ② 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 ③ 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 ④ 者邪？是何人也？”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 ⑤ 。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 ⑥ 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 ⑦ 先生，其与庸 ⑧ 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 ⑨ 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 ⑩ 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谓也？”
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心得其常心，以其知得其心，物何为最之哉？”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征，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①兀：通“刖（yuè）”，断足的刑法。“兀者”指受过刖刑只有一只脚的人。王骀（tái）：假托的人名。②常季：鲁国贤人，孔子的弟子。③中分：中分，对半分。④无形而心成：不用言传即能达到心心相印。⑤直：特。后：落后。⑥奚假：何止。⑦王：超过，胜过。⑧庸：这里指常人。⑨审乎无假：守住本真。⑩命物之化：顺物自化。守其宗：执守事物的根本，即同道。耳目之所宜：指耳目感到适宜的。彼为己：意思是王骀修己。以其知得其心：因其智能而有分别之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由分别之心得到无分别的恒常之心。最：聚集。鉴：照看，审察的意思。唯止能止众止：意思是唯有静止的水方能止住众人停下来照看。受命于地：意思是树木都在大地上生长。正生：即正性，真性。保始之征：守住本真的信念。九军：指千军万马。一说天子六军，诸侯三军，故名九军。要：通“徼”，求取。官：主宰。府：包藏。寓六骸：把身体当作寓所。象：幻象。知：通智。假：通“格”，陟升的意思。
鲁国有一个被砍掉一只脚的人名叫王骀，跟随他求学的门徒和孔子的相当。
常季问孔子：“王骀是一个被砍掉一只脚的人，在鲁国跟从他学习交游的弟子和先生的弟子平分秋色。他立不施教，坐不议论。弟子们却空怀而来，学满而归。难道真有不用开口就能使人无形中心领神会的吗？这是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回答说：“这位先生是圣人。我自感落在他的后面，还没有前去请教他呢！我还要拜他为师，何况不如我孔丘的人呢！何止鲁国人，我将引领普天下的人跟从他交游学习！”
常季说：“他这个被砍掉一只脚的人，竟然能做先生的老师，那普通人与之相比就差得更远了。果真这样，那他运用心智的独特之处何在呢？”仲尼回答说：“死生是人生重大的事情，却不能影响到他；即使天塌地陷，他也不会有所失。他守真而不随物象迁变，他同道而又顺物自化。”
常季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说：“从万物相异的一面去看，肝和胆的距离犹如楚国和越国那样遥远；从它们相同的一面去看，万物又都是一样的。果真这样，人就不会关心耳目最适宜何种声色，而游心于万事万物的混同、和谐境域之中。看到万事万物的混同合一就看不见它会有什么丧失，这样，失掉了一条腿就好像是丢失了一块泥土一样。”
常季说：“王骀修身为己，以理智得到分别之心，再由分别之心达到无分别之心。为什么众多的弟子会聚集在他的身边呢？”孔子回答说：“人照自己不会在流动的水上而是要在静止的水上，只有那静止的水才能留住众人去当镜子照。树木都受命于地，但只有松树、柏树得天地之真性，不分冬夏都枝叶青青；人都受命于天，但只有尧舜得天地之正气而成为众人的首领。幸而他们能正己而正人。守信而无所畏惧的勇士，只身一人，也敢冲入敌人千军万马的阵营之中。一心求功名利禄的人尚且能够这样，何况那主宰天地，包藏万物，以六骸为寓所，以耳目为幻象，一同众人之见而心中无生死之念的人呢！这样的同于大道的人，众人都乐于跟随着他。王骀他哪里肯把众人追随他当一回事呢！”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 ①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 ② 而不违 ③ ，子齐执政乎？”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 ④ 子之执政而后人 ⑤ 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即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 ⑥ 邪？”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 ⑦ ，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 ⑧ ，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 ⑨ 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 ⑩ 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①申徒嘉：姓申徒，名嘉，郑国人。郑子产：郑国大夫，姓公孙，名侨，字子产。伯昏无人：假托人名。②执政：子产是郑国的执政大臣，他在此以“执政”自称。③违：回避。④说：通“悦，”喜悦。⑤后人：以别人为后，即瞧不起人。⑥反：反省。⑦状：陈述。亡：指亡足。⑧羿：传说中射箭的高手。彀中：指射程之内。⑨怫然：勃然，因发怒而变脸的样子。⑩废然：怒气消失的样子。洗我以善：即以善洗我，用善来感化我。蹴然：不安的样子。子无乃称：你不要那样说了。乃，仍。称，说。
申徒嘉是一个被砍掉一只脚的人，跟郑国的子产同拜伯昏无人为师。
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你就等一下；你先出去，我就等一下。”到了第二天，子产和申徒嘉同堂共席坐在一起。子产又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你就等一下；你先出去，我就等一下。现在我要出去，你可以等一下吗？还是不能呢？你见了我这相国也不知道回避，你把自己看得跟相国一样吗？”
申徒嘉说：“先生的门下能有这样的相国吗？你津津乐道相国的爵位而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吗？我听说：‘没有尘垢镜子就能明照，有了尘垢镜子就不能明照。常跟贤人在一起便没有过失。’现在你来先生这里求学问道，竟说出这样的话，不是太过分了吗！”
子产说：“你这受过断足之刑的人，还要跟尧争善，你估量一下你的德行，还不足以使你有所省悟吗？”
申徒嘉说：“一个人辩解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不应当受断足之刑的人很多；不辩解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应当受断足之刑的人很少。懂得事情之无可奈何而安心接受命运的安排，这只有有德的人才能做到。一个人走进善射的后羿张弓搭箭的射程之内，正当中便是必被射中的地方，然而却没有被射中，那就是命。当初常有双脚齐全的人笑话我断足残废，我听了便会勃然发怒；等来到伯昏无人先生这里，我的怒气就全消失了。真不知道先生是用什么善道来洗刷我的。我跟随先生十九年了，可是先生从不曾感到我是个断了脚的人。如今你跟我心灵相通、以德相交，而你却用外在的形体来说长道短，岂不是太过分了吗？”
子产听了申徒嘉一席话，深感惭愧，脸色顿改而恭敬地说：“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 ① ，踵见 ② 仲尼。
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 ③ 者存，吾是以务 ④ 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
孔子曰：“丘则陋 ⑤ 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无趾出。
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 ⑥ 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 ⑦ 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 ⑧ ，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 ⑨ 邪？”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无趾曰：“天刑之 ⑩ ，安可解！”
①叔山无趾：居于鲁国叔山，脚趾被割，故有此称。这是一个虚构的人名。②踵见：指用脚后跟走去见。③尊足：即足于尊，这里指比足更尊贵的东西。④务：务求。⑤陋：浅陋。⑥全德：即全体，指形体没有残缺。⑦宾宾：频频。⑧蕲：求。諔诡：奇异。桎梏：古代的一种刑具，指脚镣手铐。⑩天：自然。刑：惩罚。
鲁国有个被砍去脚趾的人名叫叔山无趾，用脚后跟走路去拜见孔子。孔子对他说：“你太不谨慎了，早先犯了过错才留下割趾的后果。虽然今天你来了，可是怎么能够追回以往呢！”
叔山无趾说：“我只因不懂世务便轻率而行，所以才失掉了两只脚的脚趾。如今我来到你这里，还有比双脚更可珍贵的东西存在，我想要竭力保全它。天是没有什么不覆盖的，地是没有什么不托载的，我把先生看成是天地，哪知先生竟是这样的人啊！”
孔子说：“我孔丘实在浅陋。先生怎么不进来呢，请把你的所见所闻讲一讲。”
叔山无趾走了。
孔子对他的弟子说：“你们要努力啊。叔山无趾是一个被割掉脚趾的人，还努力进学来补救先前做过的错事，何况身体没有什么缺欠的人呢！”
叔山无趾对老子说：“孔子恐怕还未能达到‘至人’的境地吧？他为什么不停地来向你求教呢？他还在祈求奇异虚妄的名声能传扬于外，难道不懂得‘至人’总是把名声当作是束缚自己的枷锁吗？”
老子说：“你怎么不径直使他把生和死看成一样，把可与不可当作齐一，从而解掉他的枷锁，这样不就可以了吗？”叔山无趾说：“这是上天加给他的处罚，哪里可以解除呢！”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 ① 焉，曰哀骀它 ② 。丈夫 ③ 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 ④ 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 ⑤ 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 ⑥ ，且而雌雄 ⑦ 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 ⑧ ，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 ⑨ 而后应。氾而若辞 ⑩ ，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䘏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㹠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脩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①恶人：相貌丑陋的人。②哀骀它：虚构的人名。③丈夫：男子。④唱：倡导。⑤望：指月圆；这里是满的意思。⑥四域：四方。⑦雌雄：这里泛指妇女和男人。⑧期年：一周年。⑨闷然：神情淡漠的样子。⑩氾：这里形容心不在焉，有口无心的样子。辞：推却。䘏：“恤”字的异体，忧虑。使：即出游。㹠（tún）：同“豚”；小猪。食：这里指吮吸乳汁。眴（shùn）若：惊惶的样子。不得类焉尔：不像活着时那样，不再是同类。翣（shà）：古代出殡时棺木上的饰物。屦：（jù）：指鞋子。诸御：宫中御女，即宫女。翦：同“剪”。取：通“娶”。规：窥。滑：通“汩”，乱的意思。灵府：心灵。豫：安适。兑（yuè）：悦，欢乐。郤：通“隙”，间隙的意思。成和之脩：事成物和的修养。闵子：孔子的弟子。
鲁哀公向孔子问道：“卫国有一个面貌十分丑陋的人，名叫哀骀它。男人跟他相处，常常思慕他而舍不得离去。女人见到他，便向父母提出请求，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子，不如做哀骀它先生的妾。’这样的人不止十来个。不曾听说哀骀它主张什么，只是常附和别人而已。他没有人君的权位去救济百姓的灾难，也没有聚敛财物让别人吃饱肚子。他面貌丑陋得使天下人惊骇，又总是附和他人而从不主张什么，他的认识也超不出人间世，不过男男女女都乐于亲近他。这样的人必定有不同于常人之处。我召他来看，果真相貌丑陋足以惊骇天下人。与我相处不到一个月，我却对他的为人产生了倾慕之意；不到一年，我对他就十分信任。这时候正好国家没有相国，我要把国政交给他。他无心应答，漠然而推辞。我深感羞愧，最后把国事交给了他。没有多久，他就离开我走掉了，我颇为烦闷，像是丢失了什么似的，好像整个国家没有谁可以跟我一道共欢乐似的。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我孔丘到楚国去，正好看见一群猪仔在吮吸刚死去的母亲的乳汁，不一会儿又惊惶地抛开母亲逃跑了。因为母猪死而无知觉，不能像活着时那样哺育猪仔。可见猪仔爱母亲，不是爱母亲的形体，而是爱支配那个形体的神情。战场上战败而死的人，他们被掩埋时用不着棺饰；砍掉了脚的人不会爱惜他原来穿过的鞋子。这都是因为失去了根本啊。做天子妃嫔的，不剪指甲，不穿耳孔；婚娶之人只留在宫外，不得再到宫中服役。为保全形体尚且能够做到这一点，何况德性完美的人呢？如今哀骀它不言语就取得人的信任，没有功绩就能赢得人的敬爱，让人乐意授给他国政，还唯恐他不接受，这一定是‘才全’而‘德不形’的人。”
鲁哀公问：“什么叫作‘才全’呢？”
孔子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能与不肖、诋毁与称誉，饥渴寒暑，这些都是事物的变化，天命的运行；这些变化整天在人们的面前交替出现，然而人的智力却不能窥见它们的始末。因此，安命任变就不会搅乱本性的和悦，也不会侵扰人们的心灵。人的心灵平和安适，通畅而不失怡悦，顺行任化而随物更生，就能使人应接万物而生与物推移的和乐之心。这就叫作‘才全’。”鲁哀公又问：“什么叫作‘德不形’呢？”孔子说：“水平是水最平静时的状态。它可以作为我们取法的准绳，就是我们的内心恬静而不为外物所动。所谓德，就是使事成物和的最高修养。德不显露便与万物融为一体，不能分离了。”
有一天鲁哀公把孔子这番话告诉闵子，说：“起初我以为坐朝当政治理天下，掌握着统治教化人民的纲纪，忧虑着人民的死活，便自以为是尽善尽美了。如今我听了至人的言论，担忧我没有治国理民的实绩，只是轻率行动而会使国家危亡。我感到跟孔子已不是君臣关系，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了。”
闉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 ① ，灵公说 ② 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 ③ 。瓮大瘿说齐桓公 ④ ，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 ⑤ 忘。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 ⑥ ，约 ⑦ 为胶，德为接 ⑧ ，工为商 ⑨ 。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斫 ⑩ ，恶用胶？无丧，恶有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①闉（yīn）跂（qǐ）支离无脤（shèn）：跛脚、伛腰、无唇，极以形容一个人的形残貌丑。说：游说。②说：通“悦”；喜欢。③脰（dòu）：颈项。肩肩：细小的样子。④瓮（wèng）㼜（àng）：腹大口小的陶制盛器。“㼜”字亦作“盎”。瘿（yǐng）：瘤。颈下的瘤子大如瓮盎，这里也是用畸形特征作为人名。⑤诚：真实。⑥孽：祸根。⑦约：誓约。⑧德为接：意思是以其所得为其所取。⑨工为商：工巧是为了买卖。⑩斫（zhuó）：砍削的意思。货：谋利。天：自然。鬻：通“育”，养育的意思。天食：禀受自然的饲养和供给。眇：微小的意思。謷（ào）：高大的样子。
一个跛脚、驼背、缺唇的人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十分喜欢他；再看那些体形完整的人，反而觉得他们的脖子实在是太细了。一个脖颈长大瘤的人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十分喜欢他；再看看那些体形完整的人，反而觉得他们的脖子实在是太细了。所以，有过人德性的人在形体方面的缺陷常常被遗忘。人们如果不忘掉所应当忘掉的外形，却忘掉了所不应当忘掉的德性，这就叫作真正的遗忘。因而圣人悠然自得，以智巧为祸根，以誓约为禁锢，以所得为所取，以工巧为商贾。圣人无所图谋，哪里用得着智巧？圣人不求分离，哪里用得着胶着？圣人没有丧失，哪里用得着获取？圣人不追逐谋利，哪里用得着经商？这四者叫作天养。所谓天养，就是接受自然的养育。既然受养于自然，又哪里用得着人为！有人的形体而没有人的情感。有人的形体，所以与人结成群体；没有人的情感，所以他的身上便没有好恶是非。渺小呀，与人情同类；伟大呀，与自然同体。
惠子 ① 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
庄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
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 ② ，天选子之形，予以坚白 ③ 鸣！”
①惠子：即惠施，名家的代表人物。②瞑（mián）：即“眠”。③坚白：“坚白”论是古代名家的著名论题。
惠子对庄子说：“人原本就是没有情的吗？”
庄子说：“是的。”
惠子说：“人假若没有情，怎么能称作人呢？”
庄子说：“大道赋予人容貌，天赋予人形体，怎么不能称作人呢？”
惠子说：“既然已经称作了人，又怎么能够没有情呢？”
庄子说：“这并不是我所说的情呀。我所说的无情，是说人不因好恶而损害自身的本性，常常顺应自然而不随意增溢。”
惠子说：“不添加什么，靠什么来保有自己的身体呢？”
庄子说：“大道赋予人容貌，天赋予人形体，不要因外在的好恶而损害自己的本性。如今你外露心神，耗费精力，在树下高谈阔论，因精神疲惫而靠着树打瞌睡。天给了你形体，你却以‘坚’、‘白’的诡辩而自鸣得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