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指敬仰、尊崇,“大宗师”意思是最值得敬仰、尊崇的老师。谁够得上称作这样的老师呢?那就是“道”。庄子认为自然和人是浑一的,人的生死变化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因而他主张清心寂神,离形去智,忘却生死,顺应自然。这就叫作“道”。
全文可以分为九个部分。第一部分至“是之谓真人”,虚拟一理想中的“真人”,“真人”能做到“天”“人”不分,因而“真人”能做到无“人”“无我”。“真人”的精神境界就是“道”的形象化。第二部分至“而比于列星”,从描写“真人”逐步转为述说“道”,只有“真人”才能体察“道”,而“道”是“无为无形”而又永存的,因而体察“道”就必须无“人”“无我”。这两段是全文论述的主体。第三部分至“参寥闻之疑始”,讨论体察“道”的方法和进程。第四部分至“蘧然觉”,说明人的死生存亡实为一体,无法逃避,因而应“安时而处顺”。第五部分至天“之小人也”,进一步讨论人的死和生,指出死和生都是“气”的变化,是自然的现象,因而应“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只有这样精神才会超脱物外。第六部分至“乃入于寥天一”,说明人的躯体有了变化而人的精神却不会死,安于自然、忘却死亡,便进入“道”的境界而与自然合成一体。第七部分至“此所游已”,批判儒家的仁义和是非观念,指出儒家的观念是对人的精神摧残。第八部分至“丘也请从而后也”,论述“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是进入“道”的境界的方法。余下为第九部分,说明一切都由“命”所安排,即非人为之力所安排。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 ① 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天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 ② 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 ③ 。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傈,入水不濡 ④ ,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 ⑤ 于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 ⑥ ,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 ⑦ 。其耆欲深者,其天机 ⑧ 浅。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䜣 ⑨ ,其人不距 ⑩ ;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④濡(rú):沾湿。⑤登假:达到。⑥踵:脚跟。⑦嗌:咽喉。哇:呕。⑧天机:天然的本性。⑨䜣:同“欣”。⑩距:通“拒”。翛(xiāo)然:自由自在的样子。捐:通“损”。志:疑为“忘”字之误。颡:额。頯(kuí):宽大的样子。煖(xuān):同“煊”,温暖的意思。据闻一多先生考证,该段文字疑是错简。所以,这里只保留原文,不注译。义:宜。朋:“朋党”。与乎其觚(gū)而不坚:意思是孤高不群而又不固执。觚,特立超群。张乎其虚而不华:意思是虚怀若谷而又不浮华。邴邴乎:欣喜的样子。崔乎:运动的样子。滀(chù)乎:指水聚集貌,这里形容人和颜悦色。与乎:随和的样子。厉:疑为“广”字之误,指胸怀宽广。謷乎:高远超迈的样子。连乎:绵邈深远的样子。悗乎:形容无心而忘言。绰(chuò)乎:宽广的样子。
知道天的作为,知道人的作为,这就达到了认识的最高境界。知道天的作为,都是自然而然的;知道人的作为,就是以自己的智能培养自己智能所不知的,享尽天年而不中途夭亡,这恐怕就是最高的识见了。虽然这样,还是存有问题。人们的认识一定要有所待的对象才能认定是否恰当,然而所待的对象却是变换不稳定的?怎么知道我所说的本于自然的东西不是出于人为呢,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人为的东西又不是出于自然呢?
有“真人”才会有真知。什么叫作“真人”呢?古时候的“真人”,不倚众凌寡,不自恃成功,也不图谋世事。像这样的人,有了过错不追悔,遇上顺境也不得意。像这样的人,登高不战栗,下水不觉湿,入火不觉热。这是智慧能进入道的境界的人才能这样的。古时候的“真人”,睡觉时不做梦,醒来时不忧愁,饮食不求甘美,呼吸气息深沉。“真人”的呼吸是将气运到脚跟,而一般人的呼吸则靠喉咙吐纳。争辩的人在理屈词穷时,他的言语吞吐就像被卡住了一般。凡是物欲强烈的人,他的天然的心灵根器也就浅薄了。古时候的“真人”,不知道悦生,也不知道恶死;出生不欣喜,入死不拒绝;可以说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不忘记自己的来处,不寻求自己的去处,欣然接受一切遭遇,忘掉死生而回归自然。这就叫作不用心智去损害大道,不用人为去辅助自然。这就是“真人”了。像这样的人,他的内心忘掉了一切,他的容颜恬静,他的面额宽朴。他严肃起来像秋天,温和起来像春天,喜怒哀乐顺乎四时,和于外物,然而没有谁能测知他的精神的奥秘。
古时候“真人”的情状是:他随物所宜而不偏不私,好像不足而又无所承受;他孤高不群而又不固执,虚怀若谷而又不浮华;他精神焕发像是很欢喜,一举一动又像是出自不得已;他那和蔼的样子令人眉开眼笑,他那随和的样子叫人乐于皈依;他胸怀宽广似辽阔的世界,高远超迈而不受限制;他流连忘返像是很闲逸,心不在焉而忘掉了要说的话语。有的人却把刑律当作主体,把礼仪当作羽翼,用知识适应时变,用道德作为准则。把刑律当作主体的人,以杀止杀,也是宽厚仁慈的;把礼仪当作羽翼的人,是要在世上施行教化;用知识适应时变的人,是出于不得已;用道德作为准则的人,即是说,有脚的人登上山丘,而人们还真以为是勤于行走的人。天与人本来就是合一的。所以,不管人们喜欢或是不喜欢,都是合一的。合一是合一的,不合一仍然是合一的。承认合一便跟自然同类,不承认合一便跟人同类。把自然与人视为合一而不对立的人,这就叫作“真人”。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 ① 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 ② 乎!
泉涸 ③ ,鱼相与处于陆,相呴 ④ 以湿,相濡 ⑤ 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 ⑥ 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 ⑦ 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夫藏舟于壑 ⑧ ,藏山 ⑨ 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 ⑩ 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遯。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①卓:特立,高超;这里实指“道”。②真:这里指的是“道”。③涸:水干。④呴(xǔ):张口出气。⑤濡:沾湿的意思。⑥化:这里是融解、混同的意思。⑦佚:通“逸”,闲逸的意思。⑧壑:山谷。⑨山:通“汕”,捕鱼的用具。⑩昧:通“寐”,睡着的意思。遯(dùn):“遁”的本字,逃脱、丢失的意思。犯:承受。一说通“范”,模子的意思。妖:通“夭”,小,与“老”字相对。神:通“生”。太极:天地万物未形成前的元气。六极:即六合。狶韦氏:传说中的远古时代的帝王。挈(qiè):提挈,含有统领、驾驭的含义。伏戏氏:即伏羲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袭:合。气母:元气之母。维斗:北斗星。忒(tè):差错。堪坏(péi):昆仑山神。冯夷:河神。肩吾:泰山神。颛顼(zhuān xū):即帝高阳,古代五帝之一。禺强:北海神。西王母:古代神话中的女神,居于少广山。五伯(bà):指春秋五霸即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宋襄公。傅说(yuè):殷商时代的贤才,辅佐高宗武丁,成为武丁的相。传说傅说死后,精神升天,在东维、箕尾两星之间,与众星并列。
死和生都是命,就像日夜永恒交替一样,完全出于自然。人力不能干预和改变的,就是事物自身变化的实情。一般人以天为生命之父而终身爱戴它,何况那伟大的“道”呢!一般人都以国君为首领而舍生忘死,何况那至高无上的“道”呢?
泉水干涸了,鱼儿被困在陆地上,用湿气互相嘘吸,以唾液相互润湿,倒不如在江湖里互相忘却而逍遥自在。与其称颂尧的圣明而非议桀的暴虐,倒不如把他们都忘掉而同化于“道”。自然以形为我的托载,以生为我的劳作,以老为我的闲逸,以死为我的安息。所以,善待我的生,也就是善待我的死。
把船藏在山谷中,将渔具藏在深水里,可以说是十分牢靠了。然而有神力的人夜间把它们背走了,酣睡的人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将小东西藏在大东西里是适宜的,不过还是会有丢失。把天下藏在天下那才不至于丢失,这就是事物固有的真实之情。人获得了形体就欣喜不已,倘若知道人的形体也是千变万化而没有停顿的,那么快乐欣喜还能计算得清吗?所以圣人要游于万事万物不会失去的境域而与大道共存。那些善待老少、善待始终的人,人们尚且效法他,何况那万物的根源、变化的主宰之“道”呢!
“道”是真实、可信的,又是无意作为、不具形态的;“道”可以心传而不可以口授,可以心得而不可以目见;“道”是自本、自根的,没有天地之时,自古迄今它就已经存在;它使鬼神、上帝神妙,它产生了天地;它在太极之上却不算高,在六极之下不算深,先于天地存在不算久,长于上古不算老。狶韦氏得到它,用来统驭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来调和元气;北斗星得到它,方位永不改变;日月得到它,运行永不停息;堪坏得到它,可以掌管昆仑山;冯夷得到它,可以游大江大河;肩吾得到它,可以主持泰山;黄帝得到它,可以登上云天;颛顼得到它,可以居住玄宫;禺强得到它,可以立于北极;西王母得到它,就静居在少广山上,没有人能了解其开头和终结;彭祖得到它,从远古的有虞时代一直活到五霸时代;傅说得到它,用来辅佐武丁,统辖整个天下,乘驾着东维星,跨骑着箕尾星,而与众星神并列。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 ① :“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 ② ,何也?”
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曰:“恶 ③ !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 ④ 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 ⑤ 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 ⑥ ;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 ⑦ ;朝彻,而后能见独 ⑧ ;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 ⑨ 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 ⑩ 。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
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讴,於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①南伯子葵、女偊(yǔ):均为人名。②孺子:幼儿,孩童。③恶:不。④卜梁倚:人名。⑤庶几:也许、大概。⑥参:三。外:遗忘。⑦朝彻:喻指物我皆忘的心境。⑧见独:即见道。⑨将:送。⑩撄:扰乱,“撄宁”意思是不受外界事物的纷扰,保持心境的宁静。“副墨”“洛诵”“瞻明”“聂许”“需役”“於(wū)讴(wōu)”“玄冥”“参寥”“疑始”等,均为假托的寓言人物之名。曾有人就这些人名的用字作过推敲,揣度其间还含有某些特殊的寓意,但均不能确考。大体是:“副墨”指文字,“洛诵”指诵读,“瞻明”指洞彻,“聂许”指耳听,“需役”指实践,“於讴”指吟咏,“玄冥”指深幽,“参寥”指空阔,“疑始”指探源。
南伯子葵问女偊说:“你的年岁很高了,而你的容貌却像孩童,这是什么缘故呢?”
女偊说:“我得‘道’了。”
南伯子葵说:“‘道’是可以学得的吗?”
女偶说:“不!不可以!你不是学‘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明敏之才却没有圣人虚淡之道,我有圣人虚淡之道却没有圣人明敏之才,我想用虚淡之道来教导他,或许他真的能成为圣人呢!即使不是这样,用圣人虚淡之道告诉具有圣人明敏之才的人,也是易行的。我持守着大道而引导他,三天之后便能遗忘天下;既已遗忘天下,我又持守着大道而引导他,七天之后便能遗忘外物;既已遗忘外物,我持守着大道而引导他,九天之后便能遗忘生死;既已遗忘生死,而后心境就清明洞彻;心境清明洞彻,而后就能体悟无待的‘道’了;既已体悟了‘道’,而后就能超越古今的时限;既已超越古今的时限,而后便进入没有生死的境地。道大化流行使万物生生死死,而它自己却不死不生。它对于事物,无所不送,无所不迎;无所不毁,无所不成。这就叫‘撄宁’。所谓‘撄宁’,就是在万事万物的生死成毁的纷扰中能保持宁静的心境。”
南伯子葵又问:“你这个人是怎么得‘道’的呢?”
女偊说:“我从副墨的儿子那里听到的,副墨的儿子从洛诵的孙子那里听到的,洛诵的孙子从瞻明那里听到的,瞻明从聂许那里听到的,聂许从需役那里听到的,需役从於讴那里听到的,於讴从玄冥那里听到的,玄冥从参寥那里听到的,参寥从疑始那里听到的。”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 ① :“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 ② ,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
③
,将以予为此拘拘
④
也!曲偻发背
⑤
,上有五管
⑥
,颐隐于齐
⑦
,肩高于顶,句赘
⑧
指天。”阴阳之气有沴
⑨
,其心闲而无事,跰
⑩
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恶之乎?”
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①子祀、子舆、子犁、子来:虚构的人名。②尻(kāo):屁股。③造物者:这里指道。④拘拘:曲屈不伸的样子。⑤曲偻发背:形容弯腰驼背。⑥五管:即五种感官。⑦颐:面颊。齐:古“脐”字,肚脐。⑧句(gōu)赘:颈椎隆起状。⑨沴(lì):阴阳之气不顺和而生出的灾害。⑩跰
(pián xiān):即蹒跚。恶:厌恶。亡:通“无”,没有。浸假:假使。时夜:司夜,指公鸡报晓。鸮(xiāo)炙:烤斑鸠。县解:见《养生主》注。叱:呵叱声。怛(dá):惊动。翅:这里讲作“啻”,“不翅”就是不啻。镆铘:亦作“莫邪”,宝剑名。相传春秋时代干将、莫邪夫妇两人为楚王铸剑,三年剑成,雄剑取名为“干将”,雌剑取名为“莫邪”。犯:遇,承受。成然:安闲熟睡的样子。蘧然:惊喜的样子。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个人在一块儿谈话:“谁能够把无当作头,把生当作脊柱,把死当作臀部,谁能够通晓生死存亡浑然一体的道理,我们就跟他交朋友。”四个人相视而笑,心心相契,相互间都成了知心好友。
不久,子舆害了病,子祀前去探望。子舆说:“伟大啊,造物者!它把我变成这样拘挛不直的人!”子舆腰弯背驼,五官朝上,面颊贴藏在肚脐下,肩部高过头顶,弯曲的颈椎朝天隆起。这是阴阳二气不调和所致,可是子舆的心里却十分闲逸而若无其事,蹒跚地来到井边照照自己的影子,说:“哎呀,造物者竟把我造成这样拘挛不直的人啊!”
子祀说:“你嫌恶这拘挛不直的样子吗?”
子舆回答:“没有,我怎么会嫌恶呢!假若造物者把我的左臂变成公鸡,我就用它来报晓;假若造物者把我的右臂变成弹子,我就用它来打斑鸠烤了吃。假若造物者把我的臀部变成车轮,把我的精神变成骏马,我就乘坐它,哪里还再求别的车马呢?再说,人的出生是适时,人的死亡是顺应;能安于适时而处于顺应,哀乐悲喜之情都不会扰心。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解脱了一切牵累。那些不能自我解脱的,则是受到了外物的束缚。况且人不能胜天由来已久,我又为什么会嫌恶呢?”
不久,子来生了病,喘气急促就要死了,他的妻子儿女围着哭泣。子犁前往探望,说:“嘿,走开!不要惊扰生死的变化!”子犁靠着房门来说话:“伟大啊,造物者!它又要把你变成什么东西?要把你引到何方?要把你变成老鼠的肝脏吗?要把你变成小虫的臂膀吗?”
子来说:“父母对于子女,无论子女要到哪里,都得听从父母的吩咐。天地对于人,无异于父母:它让我走近死亡而我却不听从,那么我就太蛮横了,而它有什么过错呢!自然以形为我的托载,以生为我的劳作,以老为我的闲逸,以死为我的安息。所以,善待我的生,也就是善待我的死。现在有铁匠铸造金属器物,金属忽然跳起来说‘一定要把我造成镆铘宝剑’,铁匠必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金属。如今人一旦禀形成人,便大喊‘我是人了,我是人了’,造物者一定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人。现在真把天地当作大熔炉,把造物者当作大铁匠,送到哪里不可以呢?”死了就像熟睡一般,活着就像醒来一般。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语 ① ,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 ② 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 ③ ,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 ④ 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 ⑤ 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 ⑥ ,而我犹为人猗 ⑦ !”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
⑧
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
⑨
,以死为决
溃痈
⑩
,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子贡曰:“敢问其方。”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①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寓言人物。②挠挑:往来循环。③莫然:漠然。有间:顷刻之间。④侍事:帮助办理丧事。⑤嗟来:表示感叹。⑥而:你。反:返回。真:本真。“反其真”意思是返归自然。⑦猗(yī):表示感叹语气。⑧方:方域。“方之外”即超世间;“方之内”即人世间。⑨县:悬。疣:这里义同“瘤”。“附赘县疣”喻指多余的东西。⑩
(huàn)、痈:均为毒疮。“决
溃痈”指毒疮化脓而破溃。芒然:即茫然。尘垢:这里喻指人世。愦(kuì)愦然:烦乱的样子。戮:刑戮。造:往,适。畸(jī)人:即奇异的人。16侔:齐。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在一起谈话:“谁能够与人相交而恬淡相处,相互为用而又无所用之?谁能超然于物外,往来循环于无极之境,忘掉生死而没有终极?”三人相视而笑,心心相印,于是相互成了莫逆之交。
没过多久,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听说了,就派子贡前去助理丧事。子贡看到孟子反和子琴张,一个在编曲,一个在弹琴,还相互应和着歌唱:“哎呀呀,子桑户啊!哎呀呀,子桑户啊!你已经回归本真了,可是我们还活在人间呢!”子贡快步走上前去,说:“请问,对着死人的尸体唱歌,这合乎礼仪吗?”二人相视而笑,说:“你这种人怎么会懂得‘礼’的真义呢!”
子贡回来,把他的所见所闻告诉孔子,说:“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没有德行修养,忘掉了形骸,对着尸体唱歌,脸色不变,真是没法说他们啊。他们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他们都是些游于人世之外的人,而我却是生活在人世间的人。人世之外和人世之内彼此不相干,然而我竟让你前去吊唁,我实在是浅薄啊!他们正跟造物者结为伙伴,而逍遥于大道之中。他们把生命看作身上的赘瘤,他们把死亡看作是身上脓疮的溃破,像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乎死生先后的存在!生死虽然不同,但终归是一体:不想肝胆,不计耳目;循环往复,没有始末;茫茫然彷徨于人世之外,自由自在地逍遥于自然之境。他们又怎么会稀里糊涂地实行世俗的礼仪,而故意炫耀于众人之前呢!”
子贡说:“这么说来,那先生你将选择哪一方呢?”
孔子说:“我孔丘乃是苍天所要惩罚的人。虽然这样,我们应该一起去竭力追求方外之‘道’。”
子贡说:“请问有什么方法。”
孔子说:“鱼在深水里适性自得,人在大道中适性自得。适性于水的鱼在天池中穿行就给养自足;适性于道的人无为恬淡而自静。所以说:鱼在江湖里会忘掉一切而自自在在,人在大道中能忘掉一切而优哉游哉。”子贡说:“再冒昧地请教‘畸人’。”孔子说:“所谓‘畸人’,就是不同于常人而又合于自然的人。所以说,合于自然的小人就是人世间的君子;人世间的君子就是背离自然的小人。”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 ① ,其母死,哭泣无涕 ② ,中心不戚 ③ ,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 ④ 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 ⑤ 。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 ⑥ 。且也相与吾之耳 ⑦ 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 ⑧ 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 ⑨ ,献笑不及排 ⑩ ,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①孟孙才:姓孟孙,名才。②涕:泪水。③中心:心中。戚:悲伤。④骇形:骇人的形体。⑤旦宅:指躯体朝夕变化。情死:真的死亡。⑥乃:如此。⑦相与吾之耳:相互称说这是我。⑧厉:奋飞。⑨造:至。适:适意。⑩献:发。排:排解。安排:听任自然的安排。去化:随行变化。寥:寂寥,虚空。
颜回问孔子说:“孟孙才这个人,母亲死了,他哭而无泪,心不悲伤,居丧也不哀痛。没有孝子这三个方面的表现,却能因善于处理丧事而名扬鲁国。难道竟有毫无实际而能博得虚名的人吗?我觉得很奇怪。”
孔子说:“孟孙才所尽的孝道,超过了知道丧礼的人。人们想简化丧礼却不能办到,然而孟孙才已经做到了。孟孙才不知道人为何而生,因何而死,也不知道人的生死先后;他顺应自然而化成一物,以等待那些自己尚不知道的变化!如今正当变化时,怎么知道那不变化的呢?正当不变化时,又怎么知道已经变化了呢?我和你还是在睡梦中啊!孟孙才有骇人的形体却无损于他的精神,形体朝夕改变而精神不亡。他所感觉到的是别人哭他也跟着哭,这也是他顺物而为的情形。人们相互之间都称自己为‘我’,又哪里知道我所说的‘我’呢?再说,你梦为鸟在天空高飞,梦为鱼在水中游玩。不知道正在说话的你我,是醒着呢,还是在做梦呢?心境适意而没有笑出来,而发笑又出于自然而然,合于自然而应乎大化,就进入了寂寥虚空而浑然一体的境界。”
意而子 ① 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 ② 汝?”
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 ③ 仁义而明言是非。’”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 ④ ?夫尧既已黥 ⑤ 汝以仁义,而劓 ⑥ 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塗乎 ⑦ ?”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 ⑧ 。”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 ⑨ 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 ⑩ 。”
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①意而子:人名,其事迹不详。②资:帮助,教益。③躬服:身体力行。④而:你。轵(zhǐ):同“只”,句末助词。⑤黥(qíng):古代的一种刑罚,用刀在受刑人的额上刺刻,而后以墨涂之。⑥劓(yì):古代割鼻子的一种刑罚。⑦遥荡:逍遥放荡。恣睢:放任不拘。塗:即“途”。⑧藩:领域。⑨与:赞许。⑩瞽:瞎眼。一般地说,“盲者”“瞽者”都指瞎子,细分之,“盲”指有眼无珠,“瞽”指眼瞎而无视力。黼(fǔ)黻(fú):古代礼服上绣制的花纹。无庄:虚构的古代美人之名,含有不装饰的意思。据梁:虚构的古代勇夫之名,含有强梁之意。炉捶:冶炼锻打。师:这里实指“道”。泽:恩泽。
意而子去见许由。许由说:“尧教你什么了?”
意而子说:“尧对我说:‘你一定要力行仁义明辨是非。’”
许由说:“你为什么还要来我这里呢?尧既然用‘仁义’对你施以墨刑,又用‘是非’对你行以劓刑,你怎么还能够进入遨游自得、逍遥放达、顺任变化之境呢?”
意而子说:“虽然这样,我还是希望能游于这个境界的边缘。”
许由说:“不是这样。盲人没法欣赏眉目、容貌的美好,瞎子没法欣赏青黄锦绣的华丽。”
意而子说:“无庄忘掉她的美丽,据梁忘掉他的力量,黄帝忘掉他的智慧,这都是经过陶冶锻铸成的呀!怎么知道造物者不会养好我遭受黥刑的伤痕,修补我遭受劓刑的残缺,使我得全形载道而跟随先生呢?”
许由说:“唉!这是不可知的呀!我为你说个大略:我的大宗师啊!我的大宗师啊!它调和万物不是为了正义,恩泽及于万世不是为了仁爱,长于上古不是为了长寿,覆载天地、雕刻众物不是为了显示技巧。这就是逍遥游的境界了。”
颜回曰:“回益 ① 矣。”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仁义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忘礼乐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曰:“回坐忘 ② 矣。”
仲尼蹴然 ③ 曰:“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 ④ 肢体,黜 ⑤ 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⑥ ,此谓坐忘。”
仲尼曰:“同则无好 ⑦ 也,化则无常 ⑧ 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①益:进步。②坐忘:物我两忘而与大道合一的境界。③蹴然:惊奇不安的样子。④堕:废。⑤黜:废除。⑥大通:大道。⑦好:偏好。⑧无常:不执着于常理。
颜回说:“我进步了。”
孔子说:“何以见得呢?”
颜回说:“我忘掉仁义了。”
孔子说:“好哇,不过还不够。”
过了几天,颜回又见孔子说:“我进步了。”
孔子问:“何以见得呢?”
颜回说:“我忘掉礼乐了。”
孔子说:“好哇,不过还不够。”
过了几天,颜回再见孔子说:“我进步了。”
孔子说:“何以见得呢?”
颜回说:“我‘坐忘’了。”
孔子惊奇地说:“什么叫‘坐忘’?”
颜回说:“遗忘肢体,抛开聪明,脱离形骸,丢掉智慧,与大道通为一体,这就叫‘坐忘’。”孔子说:“与大道同一就没有偏好,与大道化一就没有执着。你果真成了贤人啊!我愿意跟在你的身后。”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 ① 十日。子舆曰:“子桑殆 ② 病矣!”裹饭而往食之 ③ 。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 ④ 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 ⑤ 其声而趋举其诗焉。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 ⑥ 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①霖雨:即连绵不断地下雨。霖,阴雨三日以上。②殆:恐怕,大概。③裹饭:用东西包着饭食。食(sì)之:给他吃。④鼓琴:弹琴。⑤不任:不堪。⑥极:绝境。
子舆和子桑是好朋友。连绵的阴雨下了十日,子舆说:“子桑恐怕已饿倒了吧!”于是就带着饭食前去给他吃。走到子桑的门前,就听见子桑弹着琴,像是在唱歌,又像是在哭泣:“父亲啊?母亲啊?天啊?人啊?”那声音有气无力,唱出的诗句也显急促。
子舆走进屋子说:“你唱的诗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呢?”
子桑说:“我在寻思使我至此窘境的原因,然而却无法找到。父母难道要我贫困吗?天没有偏私地覆盖着一切,大地没有偏私地托载一切,天地难道会单单叫我贫困吗?追究是谁使我这般贫困的,找不出答案。而我却到了如此贫病潦倒的绝境,这是由于‘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