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到歙县的头五年里,迫于生计,亦为游学,黄宾虹经常往来歙县和扬州之间。
1884年,21岁的黄宾虹初次来到扬州。清代扬州是全国首屈一指的经济中心和文化中心,著名的扬州学派、扬州画派、扬州园林,皆独树一帜,名闻天下。
“家无古字画,不是旧户家”,清末的扬州,仍然有着深厚的文化艺术积淀。黄宾虹久仰扬州画学之盛,执意要到扬州求学,这是主观原因。客观条件是,黄宾虹的族人寓居。
扬州经商的很多,这些人家中收藏颇富,可以为他提供生活和学习上的双重帮助。这次黄宾虹在扬州住了半年,第二年又去一次。
1885年,出新安江,经杭州、南京至扬州,游览大江南北山水,沿途写生。
1887年,黄宾虹在扬州担任两淮盐远使署幕友,利用公余时间,专门从郑珊学山水,从陈若木学花鸟。
郑珊,字雪湖,号埜桥,安徽怀宁人。工山水,笔力坚凝,笔意苍厚,设色静雅,偶写花卉亦饶有韵致。同治年间一度寓沪鬻画。又应黄昌甫邀,与何绍基于黄氏盐法道署扬榷书画。
几年前,黄宾虹曾在安庆拜访了郑珊,郑以画家王蓬心的六字画诀“实处易、虚处难”授之,孕育了黄宾虹崇尚内美的画学观。
陈若木,原名炤,字崇光,后改字若木、栎生,号钝道人,扬州人。初为雕花匠人,后拜虞蟾为师。山水、人物、花卉俱能。曾随太平军到天京绘制壁画,后以卖画为生。
黄宾虹对陈崇光极其推崇,誉其“沉雄浑厚”、“画双色花卉最著名”。近代大师吴昌硕也说他:“笔古法严,妙意从草、篆中流出,于六法外又见绝技,若木道人真神龙矣。”并自叹不如。
不过,陈崇光在50岁左右不幸得了狂病,“衣敝衣,履敝履,发长如囚,尘垢满爪……所偕皆穷士,时集于烟寮酒肆间,不知其为谁也。”所以,黄宾虹并没有跟他学很长的时间。
在扬州任两淮盐运使署录事期间,黄宾虹在盐运使程桓之子程虁引荐下,得以观赏了一些扬州收藏家所藏书画。
看了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和沈周、文征明、唐寅、仇英等元、明大家的书画和明末清初石涛、弘仁以及邓石如、包世臣等人的作品后,让黄宾虹受益匪浅。
与此同时,黄宾虹在扬州继续学习篆刻。清代扬州也是全国印学的中心,200年间徽派、“扬州八怪”、四凤派、浙派的重要印人大多会聚于此。直至道光年间,仍呈现“徽浙两派并行不悖”的格局。
黄宾虹到扬州时,距吴让之去世已有14年,扬州印坛开始衰落,但前辈大师的印谱和原石还留下不少。黄宾虹的篆刻受到了徽派、浙派的共同影响,这种影响,在他的早期印作中有明显的表现。
不管是在歙县,还是在扬州,或是在路途所经的杭州、南京,黄宾虹都以极大的兴致访师问友,求观公私所藏书画,虽跋涉远道,也不惮劳瘁。
只要有条件,黄宾虹就会把名家字画临摹下来,积稿盈箧,带回家中专心研究,寝食俱废。
23岁那年,黄宾虹遵父命,师从名儒汪宗沂先生。汪宗沂,字仲伊,一字咏村,号韬庐,安徽歙县西溪人。
汪宗沂做过李鸿章的幕僚,后弃官归隐教学,曾主讲安庆敬敷、芜湖中江、徽州紫阳等书院,后在家开经馆授徒,有“江南大儒”之称。黄宾虹、许承尧等均出其门下。
汪先生一生著述不辍,对《礼》、《易》都有研究,著有《周易学统》;能诗,精通音律,善琴,著有《乐谱》。懂医理,撰有《伤寒论病论合编》2卷和《杂病论辑逸》。
他还倾心道家,懂得数术。据说他70岁仍须发未白、容颜红润,还能日行百里,身担几十斤,健壮过于少年。他还好剑术,以武术为国宝,认为是国人立身与救国之本。
值得指出的是,汪宗沂还有两个与黄宾虹年龄相仿的儿子,长子汪福熙善书,次子汪鞠友善画,三个小伙子意气相投,相互激活,教学相长,成为人们的一段佳话。
汪宗沂的人品、学养与爱国思想,对黄宾虹有很大影响。黄宾虹能弹琴、舞剑,即受教于汪仲伊。
黄宾虹与汪仲伊有很多相像的地方。于国学无所不窥,这种广博的求知兴致二人是一样的;不拘拘于前辈师法,而能自成蹊径,二人也相仿佛。
黄宾虹青壮年时期仗剑任侠的豪杰之气以及晚年不遗余力倡导金石家之刚健气息以救国画之柔靡,无不可以感觉到他这位业师的精神。
在此学习期间,黄宾虹还与业师之子汪律本合作绢本《梅竹图》床额一幅,并题诗“自绕清景在林坡,不羡芬霏次第过。香梦熟时频惹蝶,绿痕浮起误皴螺。开疑降雪春寒嫩,引到清风爽气多。绰约风神真绝世,冰霜高洁又如何。”
在“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的生活中,黄宾虹的父亲黄定华倍感无聊,他每日只写几个擘窠大字作消遣。
因他每天作书研墨,忽然对墨出神,便想道:徽墨是传统名产,不受洋货充斥的影响,何不试试这行?也免得坐吃山空。他当即和儿子黄宾虹计议制造徽墨的事。
恰好当时村里有个曾在曹素功墨庄做过墨的老墨工,他们便找其来商量。黄宾虹读过有关制笔造墨的书籍,自然高兴充当助手。
当下,黄家父子就在自家收拾了两间小屋,作为工场,雇了几个帮手,又从芜湖请来一个熟练工人,取烟、兑水、和胶。
父子俩对这项新事业都寄予很大希望,父亲总管一切,黄宾虹则找来《墨史》、《墨谱》,以及明朝和清初名墨的拓本,研究墨模。
黄宾虹和制墨工人相处融洽,有时还托那位家住芜湖的工人,从芜湖书坊里买几本书。他不仅协助制墨,还为推销墨锭东奔西走,同时依旧坚持读书作画。
因资金流转迟缓,黄家父子经营徽墨创业甚是艰难。不过,他父子俩心里却很平静。
黄宾虹仍是一面专攻书画,一面参与制墨。不料1891年4月初,那位芜湖的制墨工人却突然悄悄不辞而别了。
黄家父子虽觉有些蹊跷,却因无有损失,倒也不放在心上。
一天,省里公差突然来到潭渡,找到深居简出的黄宾虹头上,要带他去省城安庆。
黄定华虽是见过世面的老人,却也不免着急,当即跟到省会,找亲友设法营救,打听到安徽巡抚好玩古董,便把家藏的汉玉佩送上,加上黄宾虹的老师汪宗沂与巡抚相识,黄宾虹才被放回。
经过打听,他们才知道,原来那位芜湖工人参与了火烧耶稣堂事件。飞来横祸,使黄家父子着实受了些折磨,黄定华老人已对世事丧失了兴趣,不久病逝。
31岁的黄宾虹失去了一路最为看重他、培养他的慈父,悲恸万分,在家守孝3年。至此初步尝到人生酸苦百味的黄宾虹,唯有在父亲遗留下来的藏品中,回忆往日点滴,寄托心中明月。
有时,黄宾虹会把父亲的藏品拿出来“临之一再,摹之再三,至有会心始罢”。他经常摹习明代吴门画派沈周等人的画册,尤爱董其昌、查世标的简淡画风,埋头研习不辍。所以黄宾虹的早年山水画,疏朗见白、清逸幽淡,被称作“白宾虹”,不似其晚年的“黑宾虹”。可以说,这是家族收藏练就的笔墨功底。
黄宾虹创作之余,还收了一个入门弟子汪采白,他们之间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汪采白,名孔祁,字采白,一字采伯,号澹庵,别号洗桐居士,歙县西溪人。汪采白出生于徽州的名门望族,徽州素有“十姓九汪”之称。汪采白的祖父汪宗沂是江南大儒,黄宾虹、许承尧均出其门下。
汪采白5岁拜黄宾虹为师,习四书五经并丹青之法。后来,他考入歙县崇一学堂,每个周末仍返乡向黄先生求教。
一个星期六,汪采白照例自县城回潭渡村,前往黄宾虹任教的新安中学堂求教。
时值黄昏,汪采白独自一人行至黄氏宗祠旁,忽然看见一女子披头散发,掩面坐在石阶上默默无语。
汪采白好奇地走近女子身旁,轻声问道:“大姐,天快黑了,你为何不回家,一人坐在这里做什么?”
女人没有理睬,汪采白更觉得奇怪,就低头去看。女人突然抬起头来,怒目圆睁,脸上红黑交加,不时发出阵阵狞笑,十分可怕。
汪采白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跑开,那女人竟跟在后面追赶。汪采白更为恐惧,没命地跑到黄宾虹家中高喊有鬼。
黄宾虹见汪采白汗流满面,神魂颠倒,问是何故。汪采白气喘吁吁叙述一遍。黄宾虹不信,立即带人前往探视,原来是邻村一神经病患者。那女人若无其事地说:“其实,我是想试试你们胆量的。”
众人一听,捧腹大笑,汪采白又气又恼,欲将女子揍一顿解恨,黄宾虹呵斥汪采白说:“此女有病,你打她,人家不笑你也有病吗?你在洋学堂念书,应是无神论者,人家装鬼,你吓成那样,说明你脑子里有鬼作祟。凡事在紧要关头,要镇静和坚定,你要切记这次教训。……明日你的作文即为《鬼说》。”
听完黄宾虹的话,汪采白羞红了脸。汪采白通过与“鬼”的奇遇和老师的教导,获益良深。回去果然写了一篇《鬼说》。
其《鬼说》文思奔放,跌宕起伏,其中“胆大能捉鬼,心虚鬼吓人”一句尤为黄宾虹先生赞赏。当地国文先生还将《鬼说》与韩愈《师说》媲美,一时传为佳话。
汪采白终生不忘黄宾虹的教导,尔后他更加奋发图强,学业猛进。其画宗新安画派,兼法宋元,擅青绿山水,落笔沉着,清新秀丽,曾获巴黎画展一等奖。并与齐白石、徐悲鸿、张大千、潘玉良等画坛宗师结为画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