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末的中国内忧外患,帝国主义列强掀起了瓜分中国的狂潮。中法、中日战争均以清政府屈辱战败而告终。中华民族面临亡国之灾,因此,变法图强成为心怀天下的志士仁人新的使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黄宾虹勇敢地投身到了轰轰烈烈的救国运动中。
甲午战争的前一年,黄宾虹30岁。根据孔子有关君子立身修德的说法,三十而立,30岁必须对安身立命这样生死系之的大问题作出一个决定,立定一生的志向。
这一年黄宾虹正式宣布放弃举业,不再走皓首穷经的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老路,决定用力垦荒,事金石书画。大约也在这一年,他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予向。“予”是“我”的意思,“向”是两位古人。
一位是东汉隐士向子平,把子女嫁娶的事了结之后,即入五岳名山,不知所终。另一位是明代遗民画家恽向,其画华滋深厚,得董巨之正传,最合大方家数,虽华亭、娄东、虞山诸贤,皆所不逮。心向往之,学之最多。
这个名字已经含有不事皇朝的意思。30岁的黄宾虹,思想中已经有了非常“危险”的念头。
1895年4月,中日《马关条约》签订,其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的条款震撼了国人,全国上下群情激愤,反清浪潮日益高涨。康有为、梁启超等1300多名举子联名上书光绪皇帝,反对《马关条约》,主张变法,是即“公车上书”。
此时黄宾虹正服丧在家,听到这个消息,立即致函康有为、梁启超,阐述自己支持变法的见解。认为“政事不图革新,国家将有灭亡之祸”。
就在这场救亡图存运动轰轰烈烈之际,黄宾虹在安徽贵池的一个小酒馆里结识了终生难忘的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后来为变法而英勇献身的著名的爱国志士谭嗣同。
黄宾虹和谭嗣同是通过一个安徽老乡宁国人肖辰认识的。早在扬州的时候,黄宾虹结识了安徽老乡肖辰。肖是个廪生,其叔父早就和康有为、梁启超认识,所以肖辰也便对康、梁深有了解。
1895年,康有为等人在北京参加会试。当时因为清政府的妥协投降政策,北洋水师兵败甲午战争,清政府只得和日本签订了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
参加会试的1300余位举子,在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鼓动之下,决定联名上书光绪皇帝,坚决反对《马关条约》,并提出要“改变祖宗成法”。这就是当时震动中国的“公车上书”。
此时,黄宾虹因父亲定华公去世,正在家乡歙县服丧。听到康有为、梁启超要求变法的消息后,他立即致信康、梁,坚决支持他们的爱国行为。
黄宾虹在扬州时,肖辰常常和他谈起康有为。肖辰通过叔父得到了康有为撰写的《大同书》的一部分初稿,并曾把稿子拿给黄宾虹看,两人还认真细致地研究过一番。
1895年夏,谭嗣同在家乡湖南浏阳开设“算学格致馆”,打算向国人介绍西洋的科学知识。因为人力不足,谭嗣同想去上海招揽人才。此时,肖辰正在浏阳协助谭嗣同做事,立即给黄宾虹去信,约自己的好朋友在安庆和谭嗣同见面。
接信后,黄宾虹立即从歙县赶去。在与安庆隔长江相望的贵池的一家旅馆里,在肖辰的介绍下,黄宾虹结识了谭嗣同。黄宾虹之所以这么迫切地要与谭嗣同会面,是因为他对谭的改良思想非常认同,并特别赞赏谭的“革去故,鼎取新”观点。谭嗣同与黄宾虹同岁,两人见面后都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当晚便与肖辰在旅馆里要了酒菜,边吃边叙。肖辰性格内向,当时只是闷着头,一个人自顾吃酒。谭嗣同说自己肠胃不大好,不能饮酒。
三个人的话题从时政开始。黄宾虹说:“目下各国列强都在盯着我们,意欲瓜分,我们不能让他们得逞,应该对着他们伸出我们的铁拳才对……”
谭嗣同没有马上回答,只是静听不语。黄还以为谭不想与自己说话,自己也觉得说得太多,有些不好意思,便不开口了。没想到,吃过饭后,谭嗣同霍地站起来,发起了宏论,而且越说嗓门儿越大,越说表情越激愤。
谭嗣同大声说:“宾虹说要把我们的拳头伸出去,这话不错,可是现在的情形是这只手的五个指头都合不拢,哪有力量去打呢?清政府之所以丧权辱国、割地赔款,李鸿章起了很坏的作用,他的卖国行径应该受到国人的严惩!再说,还有清廷的一帮老顽固派,只知道闭关自守,盲目排外,这也是中国受欺侮的一个重要原因。同治三年,有大臣奏请皇上设立西学,结果就有人上疏反对,胡说什么天下这么大,又不缺少人才,何必要把西方人请来做老师?这就是顽固派的论点。我们国家是大,可是只知道大,就是不向别人学习,人才又怎么能出得来呢?西学东传,势在必行,想阻拦也阻拦不住。以后我们国家发达了,东学照样可以西传。科学是取之于天地之间,用之于普天之下的。西人既然能用,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像上疏的顽固派之流,实际就是一堆废物。我国图强的根本之路在变法,如果不变,则无以利天下……”
不知不觉已是初更,三个人吃了点夜宵,谭嗣同又把自己的《莽苍苍斋诗草》拿出来诵读一番。之后,他们又谈到了妇女的缠足问题。谭不无风趣地说:“国要开关,妇女就要放足,只要开关、放足,我国就不能不强。”
黄宾虹后来才知道,谭嗣同早就和梁启超等人在上海发起成立了“戒缠足会”,并且定了二十条章程,还像模像样地在当时的《时务报》报馆里办公。
谭嗣同壮怀激烈,痛陈时弊,放言变法,慷慨豪侠之气,给黄宾虹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使黄宾虹大为感慨。
黄宾虹对谭嗣同的慷慨豪侠之气深表钦佩,后来,他几次对亲朋、学生说:“谭嗣同真是一位豪侠之士,不怕天,不怕地,见义勇为,维新爱国,可敬可佩啊!”黄宾虹感到相见恨晚,他们进行了彻夜长谈。黄宾虹内心点燃了强烈的拯救民族于危难之中的激情。
但是,黄宾虹深知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必须团结众人。贵池会晤后,黄宾虹回歙县拜访了两位清末科武举人洪佩泉、汪佐臣,说服他们利用农闲,招集乡民教练拳术。不久,黄宾虹在潭渡与洪佩泉、武秀才汪佐臣设立教场,收徒练武,驰马击剑,骈辔谈兵,纵论国事,为反清作积极准备。
黄宾虹正在准备到格致馆工作的时候,1897年,安庆敬敷书院新舍落成,郡守以高材生荐黄宾虹入院。
敬敷书院是清代安徽省最大、办学时间最长的一所官办书院。于清顺治九年由巡抚李日捐款创建。乾隆初更名为敬敷书院,咸丰年间毁于兵燹。同治初由曾国藩移建孝肃路之西,后又移建至菱湖南岸。
原本打算到格致馆工作的黄宾虹最终没有成行。虽然这次见面后黄宾虹并没有到格致馆工作,但他和谭嗣同之间常有书信往来,谭还就反对阴阳五行谶纬之说与他通信议论过。
1898年6月21日,光绪皇帝起用康有为等人,宣布“维新变法”,史称“戊戌变法”。
然而,令黄宾虹没有想到的是,不到百日,慈禧太后便把光绪皇帝软禁在瀛台,康有为、梁启超出逃,谭嗣同、杨锐、林旭、康广仁、杨深秀、刘光第六人被杀,戊戌变法最终失败。
行刑那天,刑场上聚集了上万人,面对刽子手的屠刀,谭嗣同神色不变,他仰天长啸,大义凛然地吟道:“有心讨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快到年终时,黄宾虹才知道谭遇害的消息。当时,他正在家乡,闻听噩耗,不禁失声痛哭。
黄宾虹一直认为谭嗣同对他的一生都有重要影响。据说,他还为谭嗣同的殉难默作过一首诗,但直到去世前才喃喃吟出,他身边的人只听清了其中两句:“千年蒿里颂,不愧道中人。”
1898年,黄宾虹从敬敷书院肄业。这一他购得怀德堂全部房屋,即后来的虹庐。
潭渡有一白石,形似灵芝,黄宾虹非常喜欢,于是移置到宅中的花坛里,旁植吉祥草。并名其室为“石芝阁”、“石芝室”。
然而,好景不长,戊戌变法的失败就连累到了黄宾虹。1899年春,以“维新派同谋者”罪名被告,于是离县经杭州、上海,到河南开封,被迫在外过了一年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直到寒冬腊月才返回歙县。
出奔途中,黄宾虹曾作诗:“苛敛追逮谷弃农,盗由民化困穷凶。却为当道豺狼迫,狮吼空山一震聋!”以表愤懑忧国之情。
1900年春,黄宾虹出鸠江,游齐燕诸大邑。后来听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郁郁归里。途中游历黄山及九华山,赋诗写生,得画稿三十余纸,杂体诗十余首。
黄宾虹感于国事垂危,报国无门,决定从家乡做起。时值太平天国乱后,潭渡黄姓数百亩祠堂义田因庆丰堨失修、水圳断流而荒芜多年,黄宾虹便在此时经村人推选担负起了重修堨坝和管理义田的重任,约同郑缙书承办庆丰堨水利及管理农垦事务。
庆丰堨位于牌头村附近扬之河上。明洪武元年洪庆仁创建。初为木桩坝,自高兴渡头引扬之水,经桂林大街、潭石,至黄荆渡复入扬之河,灌田2000余亩,清咸丰同治年间堨坝倾圮,水圳壅塞。光绪二十年,花了1500银元未将堨坝修复。
1900年冬天,黄宾虹开始主持堨务,筹款续修。黄宾虹受领重修庆丰堰,前后长达8年。他不辞辛劳,带领民工亲历亲为,风餐露宿,朝夕督工,终将木石各壩竣工,数千亩荒芜的田滩被改造成可灌可耕能获丰收的良田,使许多农民得益。
其中有超过原来入册田亩之数的,共270多亩,是为无主之田,他不愿纳为私有,一一禀明知府知县,入册成为黄氏族中义田,预杜冒占盗卖。
从事堨务之余,黄宾虹还读书教课,并且每天对着溪山烟霭,游山玩水不暇,尽兴探索丘壑烟云之趣,写景纪游,收之囊中。
1903年,赴南京,访清凉山龚贤的扫叶楼,观赏龚氏黄山山水巨幅十帧。1904年,从事堨务之余,襄理安徽公学,又任各校教员。携弟子汪采白游歙南石耳山,作画多帧。
黄宾虹后来在《八十自叙》中记述了这段经历:“频年收获之利,计所得金,尽以购古今金石、书画,悉心研究,考其优劣,无一日之间断;寒暑皆住楼,不与世俗往来,家常盐米之事,一切委之先室洪孺人,而歙中置宇增产,井井有条,皆由内助也”。
此时,黄宾虹还担任着安徽公学教员,他一边佐理学务,一边与同道倾谈革命。1905年,该校教员陈独秀、柏文蔚等创立了“岳王会”,学习岳飞的抗金精神,志在振兴中华。
黄宾虹回到家乡,也邀集了一些青年组织“岳王会”,还常在岳营滩骑马练武,说是岳飞当年抗金经过歙县,就在丰乐河畔扎过营,有岳营滩相传至今。
这一时期,光复会和同盟会先后成立,“推翻帝制,建立共和”的革命斗争风起云涌。在那些年代,黄宾虹虽然忙着管理庆丰堨,但对于革命工作,却丝毫不肯放松,常往来于芜湖、南京、上海之间。
1904年,已是不惑之年的黄宾虹应友人之约来到了芜湖,在这里他又结识了一批革命志士。他们积极宣传民主革命思想,反对清朝封建统治。
第二年冬天,正在新安中学堂任国文教席的黄宾虹,与许承尧、陈去病、陈鲁得等教员在歙县秘密组织了反清的黄社,以明清之际思想家黄宗羲的非君思想为宗旨,取新学以明理,忧国家而为文,暗中宣传革命,图谋推翻清朝统治。
黄社就设在黄宾虹的“怀德堂”后院。黄宾虹还在这里创办了敦素初等小学堂,延请当地名师任教,这是歙县最早的新式小学之一。
就在黄宾虹管理着庆丰堨务又兼任新安中学堂教职同时,他又担负起了一项极为艰巨、十分危险的革命任务:私铸钱币。这一方面是为了扰乱清朝的币制,另一方面是为了解决革命经费短缺的问题。
有一天,怀德堂突然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他姓李,年纪已不小,黄宾虹对他很客气,还安顿他住下了。
以后,老李也有些朋友来,有时挑些东西来。到了第二年冬季,来人频繁起来,有挑有抬。
不久又来了两个年轻人,看样子是徒弟,此刻老李倒活跃起来,指手画脚地做了总指挥,连黄宾虹、黄丽生都要受他调遣。
经过一段时间,黄宾虹为革命私铸终于开炉了,铜水奔流,倾入模机,下面即一个个铜元坯子落下,冷却之后,即可包裹收藏,再待印字。
事后据黄丽生透露,本来坯子出来,趁热印字,还省手续,无奈当时对光绪通宝铜元反面的那条龙的硬印还仿造不出,必须到日本翻砂,尚未寄到,只得边出坯,边等待。
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来自衙门内部的紧急消息,说私铸被告发,命令星夜拆毁机器,本人速逃。
私造钱币在清朝法律中是杀头重罪。危急之中,黄宾虹在朋友的帮助下,连夜拆埋机器,遣散工人,弃妻别儿,星夜逃走,避往上海。黄社也从此解散。
安徽光复后,安徽督军柏文蔚和都督府秘书长韩衍都电邀时在上海的黄宾虹,要他前往任职,但黄宾虹予以婉拒。
黄有文字记载:“辛亥秋,皖都督及韩思伯参军后先电召,谓‘正人君子,联翩莅止,虚左以待足下’,余谢未赴”。
韩思伯即蓍伯,为韩衍之字,有“革命奇士”之称,柏、韩两位新政府要人电报相邀,并虚左以待足下,可见偏重;还特别说到新政府人员皆正人君子,联翩莅止,然而黄宾虹却余谢未赴,可见他的去意已决。但青年时的这段经历,黄宾虹终生不忘。有同乡后学汪孝文在黄宾虹90岁时,带了一幅汪洪度的山水画到杭州让老人鉴赏,引起了老人一番回忆。
那天下午,汪孝文把带去的一个汪洪度山水小卷给他看,黄宾虹展卷默对,看得非常仔细。随后抬起头来,连连说,好!好!好!
接着,黄宾虹又说:“过去,我也有一张汪洪度的山水画,很精,一直带在身边。后来因济菊翁之急,给他了,此后就没有遇上更好的汪洪度了。”那神色似乎有点感慨。
他们又谈了一些别的事情,不知怎么又谈到了汪洪度。黄宾虹慢慢地说:“过去在潭渡,为了村里人的事,讲了些话,招致外村人的不满,便有人说我是革命党,告到省上,幸亏安庆有熟人,才把事情平息下去。后来,应朋友的邀请,去到安庆,见到抚台。此公很客气,对我说,先生是皖南名士,此行必有可看的东西带在身边。于是我给他看了两件东西,一件就是汪洪度那张画,另一件是一双玉珮。此公看了好久才说:‘玉珮第一,画第二。’我当时即举‘第一’相赠,此公却笑呵呵地说:‘还是画吧,取第二吧。’其实,我知其意,但这是乡贤手迹,我婉言谢绝了。”
黄宾虹接着说:“汪洪度不以画名,但画是上乘之作,今已罕见了。”
黄宾虹自己也有过这样的记载,如《自述》:“及年卅,弃举业,力垦荒,被党嫌,不得已而出走。”又《潭渡黄氏先德录》:“有以‘革党’讼余省长,闻讯出门走申沪。”可惜这些记载都过于简单。
从1898年积极投入“戊戌变法”到1904年秘密组织反清“黄社”,两次参与维新革命,黄宾虹都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在革命热情被惨淡现实浇灭后,他心灰意冷,非常渴望平静安宁的文人生活。于是,社会变法之门关上了,艺术变法之门慢慢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