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到吴昌硕父亲这一辈时,由于没有入仕,这个日益败落的旧世家已完全是平民之家了。虽然吴辛甲曾为族长,还曾在宗祠里设馆授徒,家风还保持耕读并重,但毕竟家境已不如祖父时,需要身体力行地下地干活了。到了12、13岁时,吴昌硕虽然个头矮小,身子单薄,但也能参加田间劳动了。
吴昌硕常随父亲下田劳动,还有就是放牛。村头的柳树窠就是他和村里的孩子一起在闲时嬉戏放牛的好地方。
早年的乡村耕种生活和读书生涯,深刻地印在吴昌硕的记忆里,成为他后来作画吟诗的好素材,直到晚年那些印象仍然鲜明生动。
后来,在登上西泠印社社长之位的那一刻,吴昌硕还不忘说自己只是一耕夫来自田间。这并非旧时一班手指从未沾过泥巴的文人秀士的穷酸矫情,都是实话。
吴昌硕一生除了画传统古雅、带有文人气息的花卉如梅、菊、兰外,吴昌硕还特别喜欢画蔬菜瓜果,他画中不灭的野趣自来源于儿童时代的那些记忆。
吴昌硕的父亲吴辛甲不但好吟咏、精诗词,尤爱金石,通篆刻。而清代的浙江一地也正是天下印学的两大渊薮之一。
受父亲喜好濡染和时代地域艺术氛围影响,吴昌硕小时略识字后就开始喜欢上篆刻,在钻研文字训诂之学外,尤好弄石。
吴昌硕14岁时开始正式学刻印。一开始就是模仿当时最流行的浙派或皖派印人的作品。
他是如此沉湎,带着少年所有的痴迷,甚至于影响了学业。他经常在书箧里夹带着刻印工具,在学塾诵读习艺的空暇磨石磨刀刻印。
私塾里的塾师怕他耽误功课曾多次阻止责备,但他还是常背着老师,躲藏在窗下门旁没人的地方刻印。
父亲却很赞成他学习刻印,并常加以指点。父亲还怕他半途而废,曾经试探说:“金石篆刻这门学问既深且广,必须下一番苦功,才能有所成就。你有这样的决心吗?”
吴昌硕听过此言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从此,对篆刻一道愈感兴趣,后来甚至废寝忘食,研习不辍。
因为当时吴家家境清寒,懂事的吴昌硕为了不给家中增加额外的负担,就以废铁破钉磨成刻刀。没钱买石章,就在上学的路上从村前小溪旁的石滩拣块石头,或在方砖、瓦片上刻字。
如果偶尔得到一方印石,吴昌硕更是十分珍惜,刻了磨,磨了再刻,反复磨刻,一直要到只剩下薄薄的一片、无法再磨才罢休。
因为没有印床,小昌硕就直接用手握着石头刻。一次他刻印时间过久,眼睛和手都疲倦极了,手已握不稳,刀法也乱了,一不小心刀就划到了左手无名指。指甲脱落,伤口很深,流血不止。
吴昌硕忍着冻疼在溪水里洗呀洗,洗得脸孔发白,溪水也红了,后来还是被父亲辛甲公看到,截了一条宣纸包上血才止住。
但是,因为乡间缺医少药,伤口烂了很久,后来虽然伤口结了痂,但无名指从此少去一截。
但吴昌硕并不在意,更并不因此放弃或放松刻印。这只伤残的手指反而成了他勤学苦练篆刻的最好纪念,日后他常常举起这只手指向后生、后辈不失自豪地讲这个故事。
此时,吴昌硕也开始对书法有所学习,此后也一直用力甚勤。因为无钱购买足够的纸墨来练习,他就在自家屋檐下放置一块大青砖,用败笔蘸清水来写大楷。
小昌硕常常清晨起床就开始摹写书帖,连写几个时辰也不感觉劳累,寒冬腊月也不停歇,手指冻得像胡萝卜一样。这一习惯一直延续到他去世前。
吴昌硕一生经历了漫长的书法临摹过程。他是从学楷书起步的,初学曾任湖州太守的颜真卿。大开大阖、气势谨严的颜体给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后来,吴昌硕又曾学钟繇体,并自称学钟体达20年,这个学习过程使他的书法在颜体中渗入了朴茂自然的笔法痕迹。再后来又学黄庭坚,黄体的笔势欹侧、瘦硬峭拔也在他的书法中留下痕迹。
吴昌硕也学过其他诸体,如行草,初学王铎,后又将王铎与欧阳询与米芾陶冶为一体,兼得气象森严、清劲秀拔。
草书则主要学的是孙过庭《书谱》、王羲之《十七帖》。
隶书早年临的是阳刚貌拙、方整气酣的《张迁碑》《汉祀三公山碑》,又从大量拓本中选出《嵩山石刻》《张公方碑》及《石门颂》等汉隶,求形似外还注重笔法的神韵,后又广泛观摩大量汉碑拓本。
由于吴昌硕很早就酷爱篆刻,所以生平最重学篆书,他一生有很长的摹写篆书的历史,日后也是以篆书著称。
这时候,吴昌硕在学习篆刻、书法外,还在父亲亲传下读经史,并学习写诗词。他对研讨形声训诂之学特别表现出痴迷,而这正是学习刻印的基础。
吴昌硕身材不高,进入少年时期后,个子依旧瘦小,体格也不健壮,加上生性安静,还总是坐在屋中喜欢刻刻画画,所以同村同龄游伴包括乡亲都戏称他为“乡阿姐”。
另外,青少年时代的吴昌硕豆板牙,光郎头,一年到头身着一件灰布长衫,曾被笑称为“小和尚”甚至“小尼姑”。
起这些外号当然是开玩笑的的成分居多,但是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当时村民对他轻视的态度。
在日渐凋敝、人文气息渐淡的鄣吴村,少年时代的吴昌硕,因为醉心于这些不切实际的事务,于是在乡人眼中,不免显得有些性情孤僻、落落不群,更被认为是没出息,所以被轻视和藐视。不过,这并没有阻挡小昌硕前进的脚步,反而促使他更努力地奋斗前行。
童年得山野朴茂之气,青少年经历生活的挫折磨难,正是吴昌硕日后形成坚忍而圆通性情的根本原因。
到了晚年,吴昌硕曾经专门刻了一方“小名乡阿姐”的印章。不过,这时,听到这个外号的羞耻和不快早已在时间的流逝中成了“呵呵”的会心一笑。
当然,在这些同乡中,也有不以貌取人,甚至赞赏吴昌硕的。同邑邦山村的刘桂林老先生就对吴昌硕的刻苦学艺非常赞赏,他鼓励吴昌硕不断进取,并给了他宝贵的启示。
刘桂林,字献庭,清朝的一名贡生。他精通经学,擅长书画,特别是写得一手好字。这位乡村学究,脖上常常年挂着一串长长的佛珠,闲坐时轮流手捏佛珠,接待客人时也边交谈边不住地捏数着佛珠。但人们知道,他并不信佛念佛,更不做佛事。
有一次,吴昌硕去拜访刘桂林,诙谐地问“刘先生,你字写得介好,是不是菩萨保佑的?”
刘桂林也笑着回答说:“菩萨在我心里,保佑在我的手上呀!”
听刘桂林说得神乎其神,吴昌硕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便童稚地说:“那你也叫菩萨保佑保佑我看呢,我的字怎么总是写不好。”
听见吴昌硕这么说,刘桂林信手从地上拣起一根细细的柴棒,对他说道:“那好,你先在地上打几个圈圈给我看看。”
吴昌硕拿起柴棒来便打圈,一连打了十多个,但打出的圈圈不是大就是小,方不方,圆不圆的。
看了吴昌硕打的圈圈,刘桂林笑着说:“我说菩萨没有保佑你吧,你看我的。”刘桂林接过柴棒,提得很高,在地上一连打了几十个圈圈,运作得如行云流水,圈圈珠圆玉润,大小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
吴昌硕很是惊讶,佩服得五体投地。
刘桂林认真地说:“写字也和打圈圈一样,要臂力、腕力、指力并用,还靠平时多画多练。你过来,我写给你看。”
刘桂林说着领吴昌硕来到他的卧室兼书房的小屋里,指着墙角边一大沓毛边纸对吴昌硕说:“这些都是我写的。”
吴昌硕上前一看,不禁愣住了:这位老学先生竟把《康熙字典》用工工整整的小楷字抄了一遍,堆在那里像一大叠砖头,足足有一人多高。
一看刘桂林写字,正襟危坐,腰板挺直,左手按纸,右臂悬空,一块青砖挂在手臂上,五指执笔,挥墨自如。
再看刘桂林写出的字,苍劲浑厚,一笔一画力透纸背,使吴昌硕深深感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刘桂林的书法,来自数十年艰苦的磨炼。后来还知道,这位老学先生一天到晚手不离捏数佛珠并不是在念佛,而是在练自己的指力呢!
这次对话,对吴昌硕来说,无异是一个启迪。他毕生从事艺术,直到七八十岁高龄犹以书画为日程,对此乐之不倦,未尝一日稍怠。
这次拜访以后,年轻的吴昌硕便与年逾古稀的刘桂林老先生成了忘年之交,来往甚密,情谊弥笃。他经常出入刘门,把自己的书画带去请教,从与刘桂林的来往中得到了很大的教益。
刘桂林一生潦倒,生计清贫,晚年执意托迹空门,皈依了佛教,把原来只作练指力的捏佛珠也归为佛门正道日程,并潜心研究佛教。
为感刘桂林教诲之恩,后来吴昌硕还特意用朱笔画了一尊“硃砂佛”中堂送给他作为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