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卿带领学生从秦国返回楚国,继续担任兰陵令,处理日常事务,兼顾教授学生。时间转眼已到了楚考烈王十六年,也就是公元前247年,这一年也是秦庄襄王三年。
此时李斯三十四岁,跟随荀卿学习已经整整六年。李斯衡量了一下自己的能力,自认为帝王之术的学习已经小有所成,能够辅助有为君主建功立业了。于是,他决定离开老师,去实现自己的宏伟蓝图。
至于具体到哪个国家,辅助哪个君王,他还需要进行认真的思考。他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故国楚国。楚国疆域辽阔,土地东至吴越,南至百粤,拥长江下游、淮水及泰山以南的广大土地。
从土地广阔说,楚国似有统一全国的可能,但是,自从楚襄王为秦所败,西部疆土大部为秦占领,楚襄王被迫迁都陈,从此一蹶不振。如今国君楚考烈王更加无能,迁都寿春(今安徽寿县),国力益弱。
那么齐国呢?齐国原是一个强大的诸侯国,齐滑王时燕、秦、楚、韩、赵、魏国共同伐齐,割取了齐国大面积土地,齐国从此衰落。齐国也无振兴的可能。
还有赵国,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国力强大,在诸侯国中有“强赵”之称。但长平之战全军覆没,元气大丧。秦军围攻其都邯郸,幸亏魏、楚两国援救,方未灭亡。
魏国原来也是中原大国,公元前445年至公元前396年,魏文侯在位期间,崇儒重教,招贤纳士,励精图治、率先称雄七国,奠定了魏国百年霸业。然而自公元前343年马陵之战后,魏国实力受到削弱,魏国从头号强国顿时沦为二流强国。魏国称霸中原的局面一去不复返。
燕国位于北方,国力不强,曾为齐国所灭,后虽复国,但仅能自守。韩国在六国中最小最弱,当时仅有今南阳及新郑一带土地,位于秦军东进门户之外,是秦军进攻的主要对象。
对列国形势进行分析之后,李斯“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于是,便想到秦国。在往日对秦国的考察中,他深感秦国政治修明,兵强将勇,现在秦国正在进行统一战争,的确是自己实现“帝王之术”的好地方。于是决定到秦国去,帮助秦国统一天下,建立帝国。
在向老师辞行时,李斯坦率地表露了自己的心志:“人生的机会稍纵即逝,有了就应牢牢抓住。今天诸侯争雄,秦王羽翼丰极欲吞并天下。这正是布衣游士驰骋伸展的好机会。人生的耻辱莫过于卑贱,一世的悲哀莫过于穷困。有些人自甘于卑贱贫困,毫无作为,反而讥讽别人贪荣求利;这不是他们不想要,而是没有本事去谋求富贵。我不想这样。我要到秦王那里有所作为。”
李斯的这段辞荀述志,是他认为得到时机,不要等待,立即行动的宣言。他认为,列国为了角逐取胜,都在招揽人才、有谋略的游说之士可以大有作为,而秦国正在兼并诸侯,准备建立帝国,是自己施展帝王之术、取得政权、改变平民环境的大好时机。
他严厉地批判了没有能力改变卑贱环境的人。说这样的人是见肉不食的鹿,是徒有人面勉强能够行走的家伙。并且痛恨地说:“耻辱没有比卑贱再大了,悲哀没有比穷困更甚的。”最后表示坚决不做没法改变卑贱困苦环境、反说社会不好、厌恶利禄、坚持无所作为原则的人。
李斯这种强烈而偏狭的功利观伴其一生,成为催他奋进的动力。但又是这名缰利锁往往在关键时刻模糊了他的眼界,使他不能冷静地思考和理智地抉择,终于酿成不可挽回的个人悲剧。荀况当时批评他舍本求末,不懂得用仁义治国的重要。李斯当时却无法领悟。
李斯告辞荀卿,西行赴秦。荀卿与弟子把他送到兰陵城外,一再叮咛,李斯方登程。
这一年,秦国攻魏,魏国公子信陵君率五国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恬,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秦兵不敢出”。河外,在今河南的黄河南岸,即今郑州、洛阳一带。蒙恬,秦国的大将。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城北的黄河南岸,地形险要,为秦国东面门户。
信陵君率五国兵败秦,就是在李斯赴秦前或登程后。根据五国合纵败秦,兵力直抵函谷关,局势对秦是不利的,因而“秦王患之”。面对这种形势李斯必然是有所考虑的,但从他毅然赴秦,可见他认为秦国受挫是暂时的,肯定只有秦国才能实施自己的帝王之术。
从兰陵去秦国的都城咸阳,真可说是千里迢迢。沿途要经过山环水抱的战略要地彭城(今江苏徐州),从彭城向西,经过砀山,即宋国的故都睢阳(今河南商丘),睢阳西为大沟环绕的魏国都城大梁(今河南开封)。大梁西为圃田。
魏国沿黄河南岸筑长城,经圃田向西与韩长城相接,用以阻挡秦兵。过魏长城经荥阳,即号称天险的虎牢。从虎牢关向西,山岭绵延,直至东周故城洛阳。从虎牢至洛阳,当时已为秦国领土。
公元前250年,即秦庄襄王元年,“东周君与诸侯谋秦,秦使相国吕不韦诛之,尽人其国”。洛阳西就是山险崖深的崤塞狭道,直至秦国的东方的门户函谷关。过函谷关、历华阴道,沿渭水方到咸阳。
从兰陵去咸阳不但千里迢迢,并且沿途还有关卡,徒步负裹,朝行暮宿,栉风沐雨,又多深山老林,时有虎狼毒蛇之惊,其苦可想而知。李斯到达咸阳,舒了一口气,找个客舍住下,一面看看咸阳的形势,一面打听政权归属消息。
咸阳是商鞅变法时在这里建都的。秦国的国都原在雍,即今陕西风翔。在雍建都整整经过一个春秋时期,从秦德公至秦献公,历时近三百年。所以秦国的宗庙、祖坟均在这里,国君祭祖,或举行即位大典都要去到雍。先是秦献公把国都迁到栎阳,即今陕西临潼栎阳镇东北。至秦孝公用商鞅变法,才建都咸阳。
咸阳北依北坂,南滨渭水,因在山之南,水之北,故称咸阳。商鞅当时还“筑冀阙、宫廷于咸阳”。冀阙即公布文告的建筑物,石制,形状上若楼阁,下为四方形,平面,立于宫廷大门两侧。咸阳是秦孝公时建筑的宫廷,秦昭王时将咸阳宫扩建到渭水南岸,中间长桥相通,形成横跨渭水南北的建筑群。
李斯看到这些,当然会引起丰富的想象,这里就是自己施展才华行使帝王之术的最好处所,也即良好环境。李斯到达咸阳,原来的国君秦庄襄王刚死,秦王嬴政即位,年龄只有十三岁。由于年幼,国事皆委托相国吕不韦管理。
在那时,每一个国王的死去,对他的国家而言,都是一场或大或小的危机,朝廷中的各大派系势力必然会借这个辞旧主迎新君之机,或明或暗地进行较量角力,以争取在权力的蛋糕上占据更大的份额。原本占小块的想要大块,原本占大块的想要更大块。当权力蛋糕的再分配达到均衡,政局才会再度趋向稳定。
处于观望状态的李斯,一天也没闲着,他的足迹遍布咸阳的大街小巷。他的腿勤,嘴更勤,见人就侃,逢人便聊,打听宫里宫外,朝上朝下的事情。咸阳作为秦国的都城,政治气氛是浓厚的。咸阳市民侃起朝政来,个个都口若悬河。
李斯是个优秀的聆听者,又是外乡人,因此每个咸阳市民看到他,国王脚下讨生活的优越感便油然而生,如同吃了大力丸似的,侃力十足。李斯心里清楚,这种道听途说来的东西,就跟人体一样,百分之七十是水分。关键是你要找出那百分之七十的水分,并把它从耳朵里排出去。而这一点,正是李斯的强项。
李斯整天早出晚归,空着耳朵出去,满着耳朵回来,就这样过了一个月的时间。这时,李斯的举动引起了秦国便衣的注意,怀疑他是六国派遣过来的间谍,正准备把他缉拿归案时,李斯却忽然从他们的眼前消失了。
原来,李斯看情报收集得已足够详细,便把自己关在旅馆的房间之内,三天不出房门,根据手头掌握的情报,开始重新制订自己的仕途生涯规划。
根据他搜集到的情报,当时丞相吕不韦执掌朝政大权。吕不韦是卫国人,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大商人,受家庭的影响,吕不韦也深谙经营之道。早年间他不断往来各地,将货物以低价买进、高价卖出,积累起了千金的家产,在商界名声大噪,“富可敌国”是他的身家。
如果照此发展下去,吕不韦将成为历史上第二个陶朱公。然而吕不韦绝不满足于此,他有更大的追求、更高的梦想和更远的理想,利益最大化永远是商人的本质。
一个偶然的机会,改变了他原先的人生轨迹。吕不韦在赵国首都邯郸做生意时,偶然结识了秦国质子异人。作为生意人,吕不韦确实很有投资眼光,这种眼光不仅仅是在经营上,还包括政治算计。异人的身世和处境,立刻引起了吕不韦极大的兴趣,他在这个落魄的秦国公子身上看到了潜藏的巨大价值。
颇具商业头脑和敢赌的他决定来一场豪赌,于是史上最大的风险投资“奇货可居”重装上演。嬴异人,秦国太子安国君的儿子,母亲叫夏姬,事实上并不受安国君的宠爱。安国君儿子众多,有二十几个,可偏偏他最宠爱的正室华阳夫人没有儿子。
出于外交上的需要,秦国需要派一位宗室子弟到赵国做人质。不受父亲重视和宠爱的异人就成了人质的首选。
从历史的实际情况来看,这种保障的作用并不大,各国不会因为质子而牺牲本国利益,具体到秦国和赵国更是如此。
秦国和赵国是一对不折不扣的冤家,赵国作为秦国最强劲的对手之一,时时处处与秦国针锋相对。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就一直是各国中最强大的一个,而赵国是战国后期仅次于秦、齐的第三号军事强国。
在对燕战争之后,齐国对中原地区基本持不作为态度,所以当时秦、赵纷争就成了决定列国命运的斗争。赵虽然比秦稍弱,但在斗争的最初阶段里并不落于下风,基本和秦国平分秋色。
公元前260年,秦国军队在长平,即今山西高平西北一代大败赵国军队,白起坑杀赵卒降者四十万人,赵国元气大伤,自此再也没有缓过劲儿来。
异人在赵国为质子之时,秦赵两国不时交战,关系很差,所以异人在赵国的日子并不好过,秦昭襄王似乎早已遗忘了这个不起眼的孙子。面对赵国人日渐增多的白眼,作为王族后裔的异人穷愁困顿,似乎再也没人能记起他高贵的身份。
商人吕不韦却从这个没落贵族的公子身上嗅到了商机,他要倾尽所有,投资嬴异人!在吕不韦眼中,世间万物皆为商品,包括人。
为了说服父亲,吕不韦匆匆返回家乡濮阳,迫不及待地问父亲:“农民耕田,一年能得几倍利?”
吕父颇为疑惑,但还是回答:“十倍。”
“贩卖珠宝玉器之利几倍?”
“百倍。”
“如果拥立一个国君,能得几倍利?”
吕父微微一怔,他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儿子,缓缓吐出两个字:“无价!”
吕不韦昂起头来,自信心爆棚:“如今那些烈日暴晒之下挥锄洒汗的农人,他们终年劳作却往往不得温饱。如果能扶持一位君主建立国家,就可以把财富传给子孙万代。我现在就要去做这件事。”
别人不看好这位秦国公子,但对于吕不韦来说,却是“奇货可居”。这是一场惊天豪赌,这一次,他押上了自己的全部家当。
战国末期,秦国一家独大,吞并天下已是大势所趋。这一点,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精明的吕不韦岂能不知?但问题在于,这场投资难度极大。
要想扶持一位不受待见被人忽视的落魄公子上位,而且是在强大的秦国,吕不韦敢下注么?当然敢!如果这一把赌赢了,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哪怕是输了也不要紧,大不了从头再来。
如何才能扶持嬴异人顺利上位?吕不韦已经在心中有了计划。他始终坚信一点:所有成功的商业策划,其秘诀都在于优势互补和资源整合。
他计划的第一步是说服这位落魄的公子异人。吕不韦赶回邯郸,正式拜访异人。两人见面,寒暄一阵,吕不韦开门见山:“我可以光大您的门庭。”
异人笑了。一个卫国的商人,能和他有什么瓜葛?
“您还是先光大自己的门庭,再来光大我的吧!”
吕不韦摇了摇头,丝毫不理会异人话中的讥讽之意,目光直视异人:“您有所不知,我的门庭必须由您的门庭来光大。”
异人闻言,心中微怔,他马上意识到吕不韦话中另有深意,收起一脸的轻浮之态,引吕不韦就上座。
吕不韦也不客气,坐定后,开门见山地说道:“如今秦王已老,您的父亲安国君成了太子。听闻安国君最宠爱的是华阳夫人,不过很可惜,华阳夫人没有儿子,但是这并不影响选立继承人的大权握在她的手中。您有兄弟二十多人,排行居中,既不大也不小,容易被忽视,况且您长年在赵国当人质,更没优势。您想想,要是秦昭襄王死了,安国君继位,您有资格在长兄及其他兄弟面前争夺大权吗?”
吕不韦的一番话并没有给落魄潦倒的异人内心带来多大触动。异人不受父亲重视和宠爱,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否则也不至于在赵国当了八年人质,被人所遗忘,而秦国眼下的政局,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争夺大权,异人从来没想过,也不敢奢望。
异人淡淡答道:“先生所言确是实情,不知先生又有何高见?”
吕不韦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您在这里,既无钱财又缺人脉,不能给父母、宾客献上厚礼,这样啥事也做不成。我吕不韦虽然说不上很富有,但愿意拿出千金西入秦国,为您打点上下,游说安国君及华阳夫人,让他们立您为接班人。”
听到这里,异人这才明白吕不韦的意图,大为感动,他向吕不韦叩谢道:“要是真能办到,我愿意把秦国的土地与先生共同分享!”
吕不韦笑了,在花钱这一点上,吕不韦从来不吝啬。为了协助异人,吕不韦拿出五百金送给异人,作为日常生活和结交宾客之用;又拿出五百金买珍奇玩物,自己带着西去秦国游说。
当时的社会想要自己声名远播,就需要宴请一些宾客游士,让他们来传播自己的名声。为此,吕不韦几乎投入了当时的全部身家。
在吕不韦的精心包装下,异人一改往日的颓废形象,一下子成为远近闻名的大贤人,翩翩贵公子。
吕不韦计划的第二步是说服华阳夫人,立异人为太子。吕不韦首先要去找的人,却不是华阳夫人本人,而是华阳夫人的弟弟阳泉君和华阳夫人的姐姐。有的时候,巧妙的迂回才是捷径。
吕不韦去见华阳夫人的弟弟阳泉君,一见面就拿大话来唬他:“阳泉君,你有罪,而且足以致死!你可知道?”
阳泉君被吕不韦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给说蒙了,连忙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吕不韦不紧不慢地说道:“君之门下,无不是高官厚禄;而安国君的儿子们,却无一显贵之人。况且,君之府库藏珍韫宝,骏马盈外厩,美女充后庭。而安国君年事已高,一旦崩逝,将来的太子执政,君必然危于累卵,命在旦夕。这一切,君可曾想到?”
也许这就叫一语惊醒梦中人。阳泉君闻言,已惊出一身冷汗。吕不韦所言,他确实没有想过,现在细细一想,确实如此。
“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吕不韦道:“我有一策,可让您长保富贵、安如泰山,绝无危亡之患。”
阳泉君立刻起身行礼,诚惶诚恐地说:“愿闻先生高见。”
吕不韦道:“安国君年事已高,华阳夫人无子,待安国君百年之后,长子嬴傒势必将执掌秦国权柄。到时候,华阳夫人与您的整个家族都将门庭冷落、命运堪忧。如今公子异人是个贤德之人,却作为人质被遗弃在赵国。异人没有母亲,他现在非常思念故国,如果华阳夫人能说服安国君立他为嫡嗣,那么异人将无国而有国,而夫人亦将无子而有子,何愁富贵荣华不保?”
在说服阳泉君后,吕不韦又先想方设法结交华阳夫人的姐姐,通过她把奇珍异宝转送给了华阳夫人,并释放了两个消息:第一,公子异人聪明贤能,所结交的诸侯宾客遍及天下;第二,异人把华阳夫人当成天一样,日夜以泪洗面,深切思念太子和夫人。
得知此事,华阳夫人内心深受感动,而吕不韦又不失时机地通过华阳夫人的姐姐,向她算了一笔账: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夫人您现在年轻,太子当然喜欢,可是人能青春永驻、永远年轻貌美吗?不能。到了年老色衰时,靠的就是儿子了,母以子贵。现在华阳夫人没儿子,不如及早过继一个贤明孝顺的儿子。
那么,谁才是那个贤明孝顺的儿子呢?只有异人才是最佳人选!
紧接着,吕不韦进一步分析:他现在无依无靠,奶奶不疼、舅舅不爱,如果夫人您看重他,他自然对您感恩戴德、不离不弃,一定像对待亲娘一样对待您。这是一笔买卖,双方互惠互利,异人要的是依靠,华阳夫人要的是保障。
这一番话更是让华阳夫人笑逐颜开,她决定要亲自见一见这个传闻中贤德的异人。吕不韦早有准备,他知道华阳夫人本是楚国人,所以在安排异人见华阳夫人时,特意让异人穿上了楚人的衣服,以博取华阳夫人的欢心。果然,华阳夫人触景生情,认为异人很有心,遂将异人改名为子楚。
华阳夫人在安国君面前极力推荐异人,让他来做王位的继承人。枕边风还是很厉害的。终于,安国君同意将异人立为继承人。
安国君与华阳夫人送了许多礼物给子楚,同时聘请吕不韦担任他的老师。吕不韦和子楚的关系更加亲密了。可是不久之后,却发生了一件令吕不韦不愉快的事。
那一天,吕不韦邀请子楚到家中饮宴。为了增加宴会气氛,吕不韦还特意请出了自己最喜爱的歌女赵姬起舞助兴。赵姬舞姿优雅,长得也非常漂亮,一下子就俘获了子楚的心。借着酒劲,子楚向吕不韦敬酒,并提出了一个要求:他想要这名绝色女子。
吕不韦连连摆手,这可不行,她是我最喜爱的一个侍妾,不能给你。你想要,赶明儿我另物色一个给你送过去。岂料子楚气冲冲地站了起来,冷冷地说了一句:“你不要后悔!”摔下酒杯转身离去。
吕不韦心中一惊,他终于意识到今晚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此时的子楚已经不是往日的异人了,他的身份今非昔比。千不该万不该,自己不该让赵姬露面。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他已在子楚身上投注了太多,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而坏了大计,影响两人的关系。吕不韦步出中庭,仰天长叹一声,派人将自己心爱的女人赵姬连夜送到了子楚的府上。
一年后,赵姬顺利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为政。历史赋予了他一项伟大而重要的使命,在等待着他的出场。成为安国君的法定继承人后,子楚的地位也大大提高了,遗憾的是,此时的他,仍然在赵国当人质。公元前257年,秦、赵两国的关系恶化,秦国派遣将军王龁率领大军进攻赵国,兵临邯郸城下。赵王怒不可遏,下令杀死秦国人质子楚,以泄心头之恨。
吕不韦提前得知了这一消息。赵国已然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决定立即带着子楚离开,片刻不能停留。为了贿赂邯郸的守城官吏,吕不韦一挥手就送了他六百金,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出城后,吕不韦和子楚连夜逃进秦军大营,在秦军的保护下顺利到了咸阳。赵姬和嬴政没能出城,但在赵姬父亲的上下打点下,最终在邯郸城内躲了起来,母子倒也平安无事。
五年后,即秦昭王五十六年,也就是公元前251年,秦昭王去世。安国君做了秦国国君,华阳夫人被封为王后,子楚被立为太子。赵国倒也没有为难留在邯郸的赵姬和嬴政,护送母子二人回到了秦国。安国君继秦王位,守孝一年后,加冕才三天,位子还没坐热就一命呜呼了,谥号为孝文王。
安国君去世后,子楚顺利上位,也就是秦庄襄王。庄襄王尊华阳夫人为华阳太后,生母夏姬为夏太后,立嬴政为太子。吕不韦也随之一步登天,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国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秦国朝政大权,皆操于吕不韦一人之手。
站在大秦巍巍的权力巅峰上,回想起当年与父亲的对话,吕不韦心中感慨万千。十年前倾家荡产所做的这笔政治投资,终于为他赢得了无数的回报。
秦庄襄王在位仅三年。公元前247年,庄襄王去世,年仅十三岁的太子嬴政继位。嬴政年幼,尚不能独立主事,大权落在了相国吕不韦的手中,他还多了一个称号:“仲父”。
通过研究秦国的各种情报,闭门三天的李斯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要投靠吕不韦。这一步很重要,因为这一步就决定了李斯以后在更广阔的平台上起舞,决定了他的起点高于其他人。
这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一方面,吕不韦在秦国位高权重,说一不二,接近吕不韦就有机会接近秦王;另一方面,吕不韦还与秦王嬴政有着那层不能明说的特殊关系,是一座非常稳固的靠山。
三天之后,李斯打开房门,晃晃悠悠地走上旅馆的屋顶,以目光包容着秦国宏伟的都城。正是清晨时分,天际有寥寥残星,万丈朝霞,火红的阳光洒在李斯消瘦的脸庞上。
李斯强睁着疲倦的双眼,勉强站稳,向着刚从梦中醒来的咸阳城做以下豪语:“我,李斯,李——斯,天慷慨生我,地慈悲养我。天地于我,既有所爱,必有所怀。吾闻诸古人,天下有粟,贤者食之;天下有民,贤者牧之。吾见于今日,天下之粟,待贤者食;天下之民,待贤者牧。此天赐之时,地遣之机,李斯当仁而不敢让也。”
“物有高低,人分贵贱。其遇或异,其性不移。相国吕不韦,昔为阳翟大贾,贱人也,往来贩贱卖贵,家累千金,士大夫耻之。为贾者,如飞蝇逐臭,唯利是图,只见一日之得失,不晓百年之祸福。今窃据相国之位,吾知其必不得长久。虽如此,吾将往投之,且秦国之事,皆决于吕氏之府,秦国之政,皆出于吕氏之门,进身之阶,舍此无他。忍小辱而就大谋,吾将往也。”
“吕氏门下三千食客,皆行尸走肉,何足道哉。李斯一至,必如秋风横扫,烈焰销冰,尽废彼等,唯我独尊。吕不韦,砧上之肉也,取之易如反掌,略动唇舌,便可使之俯首帖耳,而我之所求,将莫不如意。”
“出仕不为相国,此生虚度。相国之位,且暂寄吕氏,吾欲夺之,只在旦夕之间也。我,李斯,李——斯,人将称颂我的名,一如我此刻称颂我的名。人将敬我,畏我,国将顺我,从我。如此男儿,方可笑傲于苍生,方可无愧于天地。”
“如是我所思,如是我将行。”三天不食不睡的李斯,早已是虚弱不堪,说了这一大通话后,再也没有半点力气,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两腿一软,晕厥过去。
关于李斯从屋顶摔落到地上的姿势,到底是平沙落雁式还是阳关三叠式,连李斯自己也不知道,今日自然更加无从查考。然而,这一摔摔得不善却是可以肯定的。当李斯醒过来时,一时间很是恍惚,浑身的骨头仿佛断开,眼前也是白茫茫一片。良久,一片白茫茫中才开始出现可以辨认的事物。他认出那个凑得最近的脑袋,是旅馆的老板,正一脸悲悯地望着他,在老板的身后,是满满一屋子的人,大家都是冲他来的。
老板见李斯醒了,终于松了口气,开店做生意的,可不希望有客人死在自己店里。老板回头对看热闹的看客们说道:“都回去吧,没事了。”没人肯走,围得更紧了。他们都满心期待着李斯能说点临终遗言什么的。
老板对李斯道:“你可把我们吓坏了,还以为你死了。”
李斯翕动着苍白的嘴唇,微弱地说道:“饿。”
老板弄来一碗羹,喂李斯吃完。李斯无力道谢,倒头就睡。围观的人觉得李斯演的这出床上戏很不好看,尽是睡了吃,吃了睡,殊无刺激,于是失望地散去。房间里又剩下李斯一个人,蜷缩在被窝里。
离家两千多里,他只身在咸阳,第一次梦见家乡。意志坚强如李斯者,在伤痛无助的时候,也难免脆弱,也盼望有怀抱可以依偎。在梦里,他的眼泪汇成河流,承载着带他回家的小舟。
李斯足足睡了一天一夜,起来的时候,精神饱满,不可战胜的神情又重新出现在他的脸上。身体虽然还是疼痛不已,他却不想再等了,他已急不可待要去征服那个征服了秦国的人。
况且,他依靠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野心、他的智慧。今天将是他的大日子,他一咬牙,置办了一桌昂贵的酒席,纵容自己大吃大喝了一顿,算是提前的奖励。
李斯信心爆棚地来到相国府。他此时的想法很是天真,以为凭自己的才能,一到相府,定会立即被相国吕不韦惊为天人,奉为上宾。等他到了相国府门前,心里还是不免一咯噔。相国府院墙高达五丈有余,大门洞开,其内深不可测。高大威猛的执戟武士站成两排,大门宽阔,可容两排马车并驶。李斯故作轻松地对自己说道:“挺气派的嘛。”而他的声音,控制得刚好能让那些武士听到。
李斯做出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迈步便往相府里闯,却被武士厉声喝住:“什么人?”李斯只得站住,昂声道:“楚国李斯,求见相国。”武士凶横地瞪着他,叱道:“好不懂规矩。相国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李斯不解地问道:“什么规矩?”
武士看李斯怎么也不像个得罪不起的人物,于是也懒得和他啰嗦。“滚!”武士亮起嗓门吼道。
李斯气得浑身发抖,眼睛如喷出火来,怒视着武士。武士将李斯的眼神理解为一种挑衅。武士面对惹不起的人的挑衅时,他的回应是叩头;而面对惹得起的人的挑衅时,他的回应却是拳头。
武士伙同他的同伴,在秦国相国府邸的门前,好整以暇地将李斯一顿好揍。从头到尾,李斯趴在地上,愣是一声没吭。从李斯下定决心到咸阳闯荡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是一个超越肉体的人。他在人生的另一个层面上进行着孤独而勇敢的冒险。
武士们也不敢在相国府门前闹出人命,将李斯打了个七八成死便意犹未尽地住了手,又把李斯拖离相府大门,往不远处的墙根随手一扔,扔在沿相国府院墙一溜排开的一群面目不明的人中间。
那群人一个个都如同木雕泥塑,对于李斯的到来,连眼皮也不愿抬一下。他们正心不在焉地翻检身穿的破棉袄,懒散地捉着虱子,然后偷偷放到旁边人的棉袄里头。
李斯靠在墙根处,身上满是鲜血,喘息着,咳嗽着。旁边人嘟哝着向他抱怨道:“你他妈的闭嘴,不就是挨了顿打嘛!别咳起来没完没了,咳得老子心烦。”
李斯无声地苦笑,看了看那人,还算面善,便问道:“兄台高姓大名?”
“姓干,名瞪眼。”
“乞丐?”
“你他妈的才是乞丐,你们全家都是乞丐。”李斯也不生气,又问道:“既不是乞丐,为何坐在这里?”
“和你一样,等着见相国吕不韦呗。你左右看看,这里的人,哪个不是想面见相国吕不韦,以三寸不烂之舌,博取上卿之位的?可人家相国尊贵得很,老子一没钱,二没家景,三没门路,想见他一面都难,更别说有机会和他说上话了。”
“你等多久了?”
“四年,光阴虚掷的四年呐!”
旁边有人不屑地哼了一声,道:“才等四年,老子都等了二十年了,前后蹲过五任相国的相府门口。谁敢和我比惨?”
又有人插话道:“光惨顶屁用?要说冤,还得数我。想当年,范雎刚到咸阳的时候,我还请他吃过饭呢。满以为这小子做了相国之后,总会照顾提携我这个故人一把。没想到,范雎小人得志之后,早就把我这故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拔一毛以助故人,不为矣。这帮王八蛋,刚当上官,第一件事就是忘恩负义。”
话才落音,马上有人接道:“你才请范雎吃过一顿饭。蔡泽当年来咸阳的时候,身无分文,乡巴佬一个。要不是我,他早就像条狗一样饿死在咸阳街头了。是我,花钱供他吃、供他住,找裁缝给他做体面的衣裳。没有我,他哪里有机会做宰相?唉,往事不要再提。各位,还是耐心等着吧。”
尽管刚挨过一顿毒打,李斯却觉得眼前这些人比自己更加可怜,更加值得被鄙视。为了一个也许并不存在的希望,他们在等待中耗尽了自己的青春,失去了至爱的亲人。李斯大声疾呼道:“你们到底是在等相国,还是在等死?”
一人伤悲地笑道:“不管等什么都要等。不等又能做什么?”
李斯气馁地想道:“难道我也会沦落到和他们一样的地步?不,绝不可能。全是自欺欺人的丧气话。”的确,要是等待能解决问题的话,乌龟早就统治了地球。李斯一刻也不想和这些失败者待在一起,他不愿意自己沾上他们可耻的霉气。他扶着墙,一寸寸地站直身体,再次向相府大门走去。
没有人对李斯的离开表示出丝毫惊奇。他们又在争辩着新的话题:“前天相国的马车经过时,他撩起窗帘来,特意看了我一眼。”
“他看了我两眼呢!左眼一眼,右眼又一眼。”
“呸,他明明是在看我。他一直都在深情地盯着我,我当时脸都被他盯红了呢。”
这些话顺风传到李斯的耳朵里,让李斯几欲作呕。这些毫无尊严廉耻的士人,说出来的话和后宫中苦盼帝王临幸的幽怨嫔妃何其相似!可怕的权力啊,不但能让你临幸女人,也能让你临幸男人。
李斯并没有再次尝试进入相府,他只是冷静地站在相府大门前,平静而轻蔑的眼神在看门武士的脸庞上依次掠过,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他要记住这每一张面孔。
在不久的将来,他要让这八个武士变成八具尸体,以此来向世人宣告:李斯,绝不是一个可以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人。饶是这些一贯心狠手辣的武士,暴晒在李斯的目光之下,心里也不禁寒意陡起。
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竟有着比相国吕不韦更强悍更霸道的气势。这种气势之于男人,就好比气质之于女人,先天可以生得,后天未必养得。
李斯开口说话了:“你们这些庸人,怎么敢轻视我!你们之所以敢于侮辱我,不过是用你们的蛮力,所以你们今天只能当一个看门狗。你们怎么会知道,一人的口才,胜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雄师,这就是我所依恃的本事。假若我想杀你们,就是相国也不能保你们的狗命。”
李斯说完,径直从八个武士身旁走过去。这几个人为李斯的狂妄所震慑,面面相觑,竟忘了阻挡。而沿相国府院墙一溜排开的那群颓废的士人则轰然为李斯叫好。
类似这样的狠话,在他们心中憋了许久,只因怯懦而不敢发。今天李斯发狠说出来,他们远远听着,也觉得淋漓痛快。他们为李斯鼓掌欢呼,至于李斯说的狠话能不能变为现实,这些士人却并不在乎。他们还以为李斯和他们一样,撂下这些狠话,只不过是为了追求刹那间的口腔快感。
但是他们错了。李斯接连受了两次重伤,能支撑着走回旅馆,堪称奇迹。旅馆老板见到李斯回归的形状,早吓得面无人色,赶紧给他请大夫。
李斯在病榻上调养了近两个月,身子才渐渐复原。其间有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已经死去,脱离凡俗的躯壳,走入永恒的静寂,四周是彻底而绝对的虚无,无可触摸,无可寄托。他骇惊,却喊不出声音;他奔逃,却无功徒劳。死亡的预先演习让他更体验到生存意义之必需。
咸阳的医药费可不便宜,韩非赠给李斯的十数金,李斯半数留给妻儿,半数携来咸阳。三个月的衣食住行,再加上高昂的医药费,花销下来,李斯已是身无分文,即便有心回上蔡,却已是无力凑路费。他除了死在咸阳之外,似乎已别无选择。
好在商人的眼睛是雪亮的,旅馆的老板和吕不韦有着相同的眼光,他认定李斯是个国宝级的人才,奇货可居,于是慷慨地允许李斯吃饭住店都可以挂账。正因为此,李斯方才可以在咸阳惨淡地支撑下去。在遇到郑国之前,李斯便一直处于这样的状况:良好的教育、热烈的想象力、巨大的野心和极度的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