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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握权力开疆辟土

李斯做了长史,也算是昂首跨入了秦国“常委”的行列。但他却是众多高官中最为低调、最不为人知的一个。他不追求曝光率,也从不公开发表政见。别说是秦国老百姓,就连政府内的许多高级官员,也根本不知道有李斯这么号人物存在。

每回廷议时,他都列席,却从来都一言不发,仿佛自己并不在场。因此,在相当长的时间之内,李斯在秦国政坛里并没有引起任何像样的注意,别人都以为他只是一个吃闲饭的人而已。

世间有一种诱惑最为难挡,那就是荣归故里、衣锦还乡。项羽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就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执意将都城设在彭城,而不是设在更利于统治天下的咸阳,为后来兵败身亡埋下了祸根。纵观项羽的一生,始终带有强烈的卖弄心理和表演色彩,他更适合当明星而不是君王。

时至今日,许多在海外取得成功的华人华侨纷纷回乡,或投资或捐款,在故乡留下一幢幢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建筑。此举固然出于回报家乡人民的拳拳爱心,但不可否认的是,其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心态也是一大动因,尤其是考虑到他们当年离开时的境况。

当李斯离开家乡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嘲笑他,等着看他的笑话,等着他狼狈地回来,没人能想到他会有今天的成就。现在,他终于做了大官,如果回去家乡,前呼后拥,在乡亲们的面前大摆排场,让当初笑话他的人都闭上嘴巴,让当初鄙视他的人都前倨而后恭,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然而李斯却并不在意这样的乐趣。他将低调进行到底,在派人去上蔡老家接妻儿时,也只是让使者说自己在咸阳做小吏,勉强解决了温饱问题而已。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即见佳人,云何不喜。

且说李斯的妻儿经过两千余里的长途跋涉,终于到得咸阳。马车径直驶入一座华丽深重的大宅院里。这里当是高官显爵之府,绝非常人家所居。妻子和儿子不明究竟,以为来错了地方,心里都惊慌不安。和马车夫说话,马车夫却只顾策马疾驶,并不答应。直到马车停下,车门打开,妻子看见李斯,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李斯带着调皮的笑容,望着自己的妻子。他像个孩子,刚做了一件自认为十分得意之事,等着心爱的人夸奖和赞叹。

可怜的妻子半点也不惊喜,她惊魂未定,流着眼泪问道:“此是何处?”

李斯把妻子领下马车,带着妻儿在府里转悠,道:“此地便是李长史府,你便是长史夫人了。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妻子是一个来自小地方的本分女子,她惶恐地道:“吾辈世代平凡,怎住得这等奢华的地方?你不定是造了什么孽吧?”

李斯哈哈大笑,道:“这算得了什么!为夫日后的富贵荣华,将百倍于此。这些年委屈你了,你就安心地享福吧。”

妻子迷惑而兴奋的表情,让李斯大感快意,十一年来所罹受的苦难,在这刻得到了加倍的回报。作为一个男人,让爱我的人为我骄傲,就是一生中最高的奖赏。

入夜,全家相聚于一场盛宴,酒入欢肠,好一番感伤。亲人就在身旁,爱人就在身旁,毕生最珍贵之人,终于卸下行囊,得以厮守,不再天各一方。李斯的心里获得了久违的平静。长久的分别,他对妻子的爱反而更加高涨。

在这爱中,又渗入了愧疚之情。妻子的容颜依然美丽,却掩不住岁月留下的印记。十一年,这十一年里,他在她身边的日子不超过十一天。一个女人,能有几个十一年可以等待,可以孤寂,可以空空地凋谢?

“亲爱的,在你最美丽的时分,我却不能陪在你身边。而这些时光已然消逝,全是最美的时光。我该给你怎样的补偿?我们已错过了过去,绝不能再错过未来。从今天起,我以丈夫的名义发誓,我们将永不再分开。”

李斯再打量着两个儿子。不知不觉间,儿子们都已长大。长子李由的个头都快赶上他了,次子李瞻也已到了他的肩膀。他再也不能把儿子托上肩膀,在野外奔驰,追逐狡兔。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他没有见证他们的成长,也不曾分享他们的喜怒哀乐。

李斯想道:“或许,当他们看到别的孩子有父亲可以撒娇,可以依靠,他们心中一定在怨恨着我吧。但他们终究会明白的,我之所以苦苦奋斗,正是为了他们。我将给他们的,要远比他们失去的多。孩子们,你们的一生还很长很长,长得足够你们把童年的苦痛遗忘。你们羡慕那些有父亲陪在身边的孩子不过一年两年,而那些曾被你们羡慕的孩子,从现在开始,却要反过来羡慕你们一辈子。”

李斯喝完一碗酒,柔声地对妻子道:“我不在的日子,你们母子一定吃了不少苦。”

妻子笑着回道:“有你每年派人送回来的钱,日子过得倒很是宽裕。乡亲们都夸你又能干又顾家呢。”

李斯大惊,道:“我几曾送过钱回家?”

妻子绞着手,急道:“这可如何是好?我一直以为那些钱是你送回来的呢,要不然我也不会收下。不是你又会是谁?白白地受了人家恩惠,这可怎么使得?”

李斯心里也起了疑惑,这个好心的神秘人到底会是谁呢?

且说秦王嬴政用人不疑,给了李斯充分的信任和器重,放权而不问。李斯上报的年度预算,嬴政看也不看,全数照批,一个子儿也不少给。可供李斯肆意支配的金玉财宝,可谓不计其数。李斯全都公款公用,半点贪念也不曾起。他倒不是有意要做一个清官。只是常言道,爱护衣服要趁新,珍惜名誉须趁早。他可不想在他仕途的起步阶段,便落下骂名和把柄。

自李斯就任长史以来,凭借雄厚的财力和优渥的待遇,延揽人才、招募新丁的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其所掌控的特务部门在短时间内便迅速膨胀壮大,下属多达千人。李斯分别将他们秘密派遣至六国,或刺探情报,或贿赂暗杀。

从此,时常会有某位六国的政府要员暴毙,死因千奇百怪,凶手逍遥法外,久之便成为悬案,不了了之。李斯和他的手下,都谦虚内敛得很,对自己的杰作保持着沉默,不比今天,国际上一有血案或爆炸发生,便会跳出好些个组织或个人来,抢着宣称对该事件负责。

闻香识女人,食髓知味道。李斯初尝权力滋味,顿觉妙不可言,终日不厌。有了权力,他就可以轻易地凌驾在众人之上。他知道,做官便是自己的终生职业了。天下三百六十行,除了做官,他什么也不想再干,也不能再干。

看看他手下聚集的都是何等人物!有绝世的剑客,有勇猛的侠士,有聪慧的辩客,有善谋的术士。这些人物,单拎出来,个个都称得上人中龙凤,然而却都拜倒在他的脚下,听任他的调遣吩咐,他的任何命令都能立即得到执行,无人敢于违抗,无人敢于顶撞。他们的命运就控制在他的手里,维系在他的一念之间。他可以给他们滚烫的富贵,也可以给他们冰冷的惩罚。这是怎样的痛快!

再看看他能做些什么事——奉旨杀人。只要李斯愿意,他甚至可以随意取走千里之外的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性命,不仅不用负任何责任,而且还可以作为自己的功绩,得到嬴政的封赏。别人的生死,只在自己一反掌之间,这又是怎样的诱惑!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李斯尝过了权力的滋味,便再也无法放弃权力。就像一个女子,不幸爱上了道林·格雷这样的美男子,从此,她便不可能再爱上别的男子,虽然明知道自己迟早要被抛弃,却已是欲罢不能。陈世美娶了年轻美貌的公主,美色富贵兼收,享尽人间至福,他也是无法回头。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宁挨一刀斩,也断然不肯和老妻秦香莲再续前缘。

基辛格说过,权力就是最好的春药。对李斯来说,权力却是最坏的毒品。吸过一口,便已经成瘾,再无戒除的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瘾头会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难以满足。于是,只有不断地吸,更多地吸,做更大的官,掌握更多的权力。

由于特殊的工作性质,李斯对自己的妻儿也都保守着秘密。在妻儿的眼中,李斯的身上在发生着明显的变化,他变得越来越不苟言笑,阴郁可怕,而他的官职也越升越高。李斯此时所封爵位,为左庶长。

商鞅制定的十八爵级经过演变,到秦王嬴政之时,为二十爵级:第一级公士,第二级上造,第三级簮褭,第四级不更,第五级大夫,第六级官大夫,第七级公大夫,第八级公乘,第九级五大夫,第十级左庶长,第十一级右庶长,第十二级左更,第十三级中更,第十四级右更,第十五级少上造,第十六级大上造(也名大良造),第十七级驷车庶长,第十八级大庶长,第十九级关内侯,第二十级彻侯。

巧合的是,商鞅的仕途也是从左庶长起步,再封为大良造,再封为商君。有了这一点巧合,李斯不仅对自己的爵位没有抱怨,反而从心里暗暗生出一丝欣喜。

在当时,官员的收入通常由两部分构成:一是官职俸禄,二是爵位收益。在整个收入构成里,官职俸禄很有可能只占很小的一部分。以吕不韦为例,吕不韦官为相国,俸禄万石。同时,他的爵位为文信侯,被封食河南洛阳十万户。和他丰厚的爵位收益相比,高达万石的俸禄也实在不值一提。

如前所述,李斯做长史的俸禄为千石,而他左庶长爵位的收益则是赐邑三百家,赐税三百家。这样的收入虽然和吕不韦相去甚远,但和他在楚国上蔡做小吏时相比,却已是天差地别。他在上蔡一辈子能赚的钱全加起来,也抵不上他现在在长史的位子上干两年。光从金钱的角度出发,李斯也会庆幸自己当年做了一个多么正确的决定。更何况,李斯的志向,又岂在求财而已!

命运女神开始向李斯露出微笑,权力的大门已经向他敞开。咸阳的月亮,在李斯看来,比故乡更圆更大。在长史的位子上,李斯牛鼎烹鸡,过得很是顺利。他并无大材小用的怨气,工作起来格外热情和卖力。

对老板来说,只有小职员,没有小职位。对君主来说,只有小官员,没有小官位。李斯未必真心热爱他现在的工作,但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嬴政的眼睛。嬴政在暗中注视着他,考核着他。

草绿霜已白,日西月复东。转眼已是嬴政七年。

这一年,嬴政二十岁。李斯则是三十七岁,按但丁的说法,人生穹门的顶点刚过了两年。对从政者来说,这个岁数正是仕途的关键时期。一般来讲,一个人最终能在仕途上走多远,位子能够坐多高,到此时应该已经能看出一个端倪来。

正如孔子所言:“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一个注定能在仕途上大有作为者,到了这个年纪,原始积累阶段已经基本完成。他应该已成为方面长官,在自己的圈地里,展现出了予人深刻印象然而又并非全部的才华,拥有丰富而稳固的高层人脉,建立了自己的良好声誉,有着与身份相称的朋友和敌人,而后者往往比前者更为重要。

总之,到目前为止,以上几个征兆在李斯身上都有体现。他的前途是光明的,潜力是巨大的。李斯每天早上起来照镜子时,都会这样给自己打气:“李斯,我看好你哟。”

在长史任上的四年,李斯究竟取得了哪些政绩,史书阙载,吾人也不便脯测。但可以想象的是,在这四年里,他很好地强大了自己。

在每个官员的职责范围内,都或多或少存有一些难以界定的灰色区域。这些灰色区域,可能是无主之地,也可能是众官纷争之地。占有这些灰色区域,宣布为自己的专属领地,便意味着占有更多的权力.意味着不用升迁就可以官大一级。

李斯谨小慎微地开拓长史一职的职责疆域,在不至于触犯嬴政的前提下,利用长史这一平台,开辟权力新土。他通过使长史一职变得越来越重要,从而让自李斯已经有了一批自己的追随者,他手下的死士刺客,已经成为一支不容忽视的军事力量。而作为军队系统的高级官员,他也以自己的军功,即卓有成效的暗杀行动和情报工作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取得了最为排外的军队系统的信任。

四年来,秦国和六国的局部战争一直没有停过,但李斯更为关注的还是秦国内部的斗争。

吕不韦和嫪毐的较量还在继续,在太后这个贤内助的支持下,渐渐在较量中占据上风。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大小官员,不是吕派就是嫪派。如果你两派都不是,你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因为这只能表明你还不够档次。明眼人都知道,吕不韦和嫪毐的斗争已经到了一个十分危险的程度。双方剑拔弩张,势不两存,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借口。

让李斯费解的是,嬴政仿佛只有坐山观虎之意,并无主动出击之心。李斯甚至有些心灰意冷。难道他看错了嬴政?又或者,嬴政手中握有他并不知道的底牌,所以才会如此安稳坦然?

李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嬴政一直在培养他。没有嬴政的刻意栽培,他不可能这么快就能在军队系统里树立自己的资历和威信。这一切的用心,也总该有个说法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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