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太祖赵匡胤建立宋朝之初,他为了避免宋朝成为一个短命的王朝,制定了一系列的政策方针。其中包括加强中央政府对军队的控制,建立中央禁军,并限制地方大将对军队的掌控权。此外,他还削弱了各官的职权,使皇帝能够更好地掌握权力。
在五代十国时期,北方的燕云十六州曾被割让给辽国。为了收复失地,北宋与辽国进行了长期的战争。直到公元1004年,宋真宗与辽国在澶州签署停战协议,双方约定互不侵犯,并缔结“澶渊之盟”,使中国北方得到了一定的安宁和稳定。这次盟约也促进了北宋的经济发展和边疆人民的安居乐业。
宋仁宗期间,西夏皇帝元昊对宋方又发动多次大规模的军事进攻,双方损失都很大,结果在公元1044年订立和约,史称“庆历和议”。
和议规定:元昊取消帝号,接受宋朝册封;宋方每年给西夏银七万二千两,绢十五万三千匹,茶三万斤,称“岁赐”;开放双方边境贸易等。庆历和议订立后,西北边境平静了二十多年。
北宋与辽国、西夏国长年对峙,北宋通过每年送给两国巨额的金帛岁币来维持短暂的和平。后来,金国不断崛起与强大,辽国、西夏国日趋衰败,北宋朝廷与金国订立同盟,决定合力攻打辽国。然而,北宋军队将领昏聩,党争严重,军纪涣散,军队作战能力低下,在与辽军的交战中连连惨败,让金国看到了可乘之机。
宋徽宗宣和二年,也就是公元1120年,宋金两国结成海上之盟,协议金进攻辽中京,而宋攻辽燕京,事成之后,燕云十六州归宋,其余国土归金。
后来金兵攻破辽中京,而宋朝二十万大军大败。燕京被金人所攻占,天祚帝被俘,辽国灭亡。金灭辽之役严重暴露宋军的腐败。宋廷竟要求金人履行协议,将燕京归宋,金人反指宋人没有履行攻打燕京的盟约。宋廷则用岁币将燕云十六州买回。
宋徽宗宣和四年,也就是公元1123年七月,前辽国将领、金平州留守张觉以平州降宋,事败逃奔刚刚成为北宋燕山府的原辽燕京,金人以私纳叛金降将为由问罪。
北宋燕山府不得已斩了张觉,使燕云十六州的汉人均感到不满。宋徽宗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八月,金国以张觉事变为由攻宋。
宋徽宗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金太宗下诏发兵伐宋,命完颜杲为都元帅,完颜宗翰和完颜宗望为副元帅,攻陷了太原之后,两支大军像决了口的两股滚滚浊浪,直扑东京而去。
东京城里,依然是一片歌舞升平。十月十三日,刚刚庆贺了自己四十一岁寿辰的赵佶,像往常一样,在蔡京等人的拥簇下,从延福宫出来,沿着宫掖中的一条花径缓缓走着。蔡京了解赵佶喜好猎奇,便在宫中置办了市肆、店铺、杂耍、百戏,宫女们装扮成酒家女儿,站在酒缸之前当垆卖酒。
今日,赵佶忽发奇想,命太监找来了一身破衣旧履,自己装扮成了行乞的叫花子。他走到酒肆门口,取出一只破葫芦,向“卖酒女”乞讨酒喝。“卖酒女”给她灌了半葫芦,他仰起脖子喝下去了。再要时,“卖酒女”怕他醉了而受到惩罚,便不给他了。谁知他却赖着不走,非要喝个够不可!蔡京也怕他喝醉了,便提醒他说:“陛下,万岁山已告竣工,为庆贺边战大捷,陛下曾下诏开园一个月。今日乃黄道吉日,为开园日,请陛下临幸御览。”
“尔等都进去看过了吗?”赵佶问道。
蔡京连忙说道:“陛下未看,我等不敢先看。”
赵佶听了,点了点头。几名随行太监便将他引进旁边的行宫,为他更换了常服,一行人前呼后拥地进了万岁山的门楼。
在赵佶到来之前,山下便集满了等待进园观赏的人群。他们中既有文武官员、文人秀士,也有巨贾富商和王孙公子。王可意问身边的秦桧:“何蕊不是嫁给右监门卫大将军赵付了吗?为何不见她来?”说完,朝人群里的何蕊瞥了下眼。
秦桧说:“听说他随赴金使节过黄河时,失足掉进河里,受了风寒,回来后一直卧床不起。”
“哼,怕是见了金兵吓软了腿吧?”王可意没好气地低声嘟噜了一句。她一直对这位豪门千金怀有敌意。其因有三:一是何蕊自诩为“东京第一美媛”,她心中不服;二是何蕊自称东京才女,还刻印了一册《花蕊集》,以示高雅,想与表姐李清照一比高低,她心中就更有气了;三是依仗嫁了个王孙,就瞧不起进士出身的秦桧!
在人群中的何蕊,明知王可意处处在和自己作对,但又不便发作,不过,她心中早已暗暗得意:待会进园时,照例是皇亲国戚在先,其余臣民随后,气也气死你王可意!
这座万岁山,确实不同凡响。万岁山位于皇城东北,在旧城之内,西接宝录宫,东连封丘山,北靠城墙,南到皇城门,山周四十里,是靠人力在平地上堆起来的一座大山!
山上有两座高峰并峙,一座称龙寿山,一座叫凤寿山,象征皇上皇后万寿无疆。主峰叫万岁山,也叫万寿山,高九十五步十分巍峨。山下有一泓湖水,水中有洲,众多仙鹤嬉闹于苇丛之中。湖面上建有浮亭,一群妙龄舞女正在亭中起舞,水波中倒映着她们飘动的舞衣,似一群展翅欲飞的仙鹤。
在万岁山的东麓,有缘萼堂、龙盘阁、千佳轩、遇仙亭、太真馆等小巧玲珑的建筑,西麓有伴月亭、揽月亭、浇月亭、弄月亭以及琴亭、棋亭、书亭、画亭等四十余座亭子;南麓是一座连一座的华丽殿堂和各种奇花异草。
也许蔡京怕赵佶体力不济,没领他去看东西南三面的风光,而是将他引上了万岁山的北麓。北麓有一座小型的城池,取名为芙蓉城。城墙、城楼、城门建得都十分精致。
城中的布局也十分别致,有供观舞的飞燕馆,供听歌的天籁馆,供品茗的煮茶馆,还有不知作何用的卧玉馆、青鸟馆、忘忧馆、晚香馆、会真馆等十分别致的房舍。
万岁山上到底有多少奇花异草和珍禽异兽,谁也说不清楚。仅孔雀就有六百只,梅花鹿有四千八百头!山上有册可查的官吏,一共有八百二十人!至于散落在楼台亭阁中的宫女、优伶,就难以计数了。
万岁山的下面有一个洞穴,里边埋着一大堆白森森的人骨,都是为修建万岁山而死的民夫遗骸!万岁山修成以后,蔡攸下令封死了洞穴,这些可怜的鬼魂们再也见不到天日了。
正是这些白骨,托起了一座前无古人的万岁山!
赵佶沿着一条曲折的小径边走边看,渐入仙境。他回头对蔡京说道:“知寡人心者,唯蔡卿也!”
当走到北麓的一片湘妃竹林时,忽见林中有一座粉色的小楼,楼门上挂着一方小匾:藏香书院。一名女子正在窗前临书。赵佶忽然来了兴趣,便大步进了藏香书院。那女子见是皇上来了,连忙伏地叩首。
赵佶并未理她,伸手从笔架上取下笔来,站在窗前略微思索了一会,便用他独创的瘦金体书写了一首律诗。
他刚刚写完,身边宠臣们的赞美之声不绝于耳。蔡京连忙亲手收起,又命人立即送往内府装裱。
也许是写累了,赵佶坐在一乘楠木摇椅上,一回头,看见了仍跪在地上的女子,便让她站起来说话。
那女子站起来以后,低着头,有些胆怯。原来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虽无过人姿色,但长得十分端庄,不似那些用粉脂和衣饰取悦于他的宫中女子。她浓发如黛,身材修长,宛若溪边浣纱的村姑,楚楚动人,一看就知道是从江南挑选来的女子。
善于察言观色的蔡京说道:“若陛下累了,可否进内室小歇一会?”
赵佶点了点头。蔡京低声吩咐了女子,她便扶赵佶进去了。
赵佶进去了之后,太监轻轻放下了门帘,众人便悄悄回避了。就在这时,一骑人马疾风般地奔到了万岁山下,他是从黄河南岸来报军情的统兵将军陈川,那匹战马一停下来,便软软地倒下了!陈川气喘吁吁地跑到藏香书院时,被蔡京拦住了。
“蔡大人,我有万分火急的军情要面奏圣上!”陈川一面揩着额头上的汗水,一面焦急地说道。
“十万分火急也不行!”蔡京冷冷地说道。
“为什么?”
蔡京说:“圣上正在里边批阅重要奏章。此时此刻,不说是你,连皇亲国戚、执政大臣都不许前去打扰!你先去兵部候着吧!”
陈川听了,如同被人泼了一桶冷水,他沿着下山的路,一步一步地走着,自言自语地说道:“晚了,也完了,什么都完了……”
冬至过后,北风便开始发威了。
书房里已生起了炭火,李清照坐在火盆旁,正在修补一张新买来的拓片。赵明诚回来了,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何云。
寒暄了几句之后,何云交给李清照一封家书,说道:“这是李杭大人托我带来的。”
李清照拆信一看,果然是李杭的笔迹。原来,他已被诏为敕局删定官了。信上还说,金兵过了黄河之后,东京的情势已十分紧迫。金兵攻城以后,会东进青、淄、莱、胶诸州,要她早做防范准备,以应突发事变。
李清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大宋的数十万大军会如此不堪一击?京城真的危在旦夕了吗?
何云见她疑惑,便告诉她说,自己已诏为兵部侍郎,此次是来山东东路诸州调兵的,又将东京的局势告诉了他们。
当金兵直逼东京时,东京城里一下子就乱了套,朝廷上下和平民百姓,都不知所措了。为了阻止金兵继续南下,赵佶派陕西转运使判官李邺使金求和,但金人不许。他回来之后说什么“金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
东京的军民都骂这个被金人吓破胆的使臣是“六如给事”!
求和不成,赵佶这才感到事态的严重,连忙下了“罪己诏”,数落了自己即位以来的种种失政之事;又下了一道“罢花石纲指挥诏”,废除了天怒人怨的“花石纲”和应奉局,恳请各郡县都率师勤王,以保大宋社稷。
但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金兵以破竹之势席卷河南,将在东京城外会师!赵佶得知金兵兵临城下时,竟吓得晕倒在地上!待太医们给他灌药扎针之后,才缓缓醒过来。他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命身边的给事中吴敏起草禅位诏书,禅位给自己的长子赵桓,即是后来的钦宗皇帝,又诏命吴敏为门下侍郎,并诏明年为靖康之年,以乞求上苍保佑大宋太平兴旺。
赵桓即位不久,有个叫陈东的太学生不顾官员们的重重阻拦,率领一大群太学生登上了宣德门外的登闻鼓院,拿起粗大的鼓槌,猛力地擂击起来。鼓声如一串串的闷雷,不但惊动了赵桓和文武大臣们,也召来了成千上万的百姓和士卒。登闻鼓院里人山人海,群情激愤。
这位血气方刚的太学生,一边擂鼓,一边历数蔡京、王甫、童贯、朱勔、梁师成、李彦等“六贼”的种种罪行,乞请钦宗立斩“六贼”,以谢天下!几个宦官去夺他手中的鼓槌,愤怒到了极点的军民纷纷冲上来,将几个宦官活活打死在大鼓下边!
对于“六贼”,赵桓心中早就想除掉他们。一是不杀他们不足以平民愤;二是不杀他们,自己的皇位朝夕难保。但是,若公开诛杀,一是太上皇赵佶不会同意;二是他们的党羽遍布军政,若贸然斩杀他们,恐会引起混乱。于是打算对他们秘密处决,以绝后患。
为了防止他们狗急跳墙,赵桓决定将他们处决于京城之外。王甫是第一个被处决的。赵桓先罢除了他的一切衔职,查抄其家,又下诏永州安置,再命开封知府派人到永州将其斩首。
朱勔被罢官后,被贬往循州,再派人将他斩于贬所!
童贯被贬往英州,当他走到南雄时,被人斩下首级,首级送往东京,高悬于城门示众!
对于梁师成,赵桓先将他贬为彰化军节度副使,当他途经一座八角亭时,被人活活勒死!
梁师成被诛后,李彦、赵良嗣等赵佶的几个弄权误国的朝臣也先后伏诛。“六贼”之首蔡京,被贬往儋州,行至潭州时,死于驿馆。其子蔡攸在流放途中病死,死后数日无人收尸,其尸饱了一群野狗!
赵桓即位的第六天,又从登闻鼓院里传来了惊天动地的擂鼓之声,他问御史中丞秦桧,是何人击鼓?
秦桧说:“陛下,还是太学生陈东击鼓。”
“又为何事击鼓?”
“为请复李纲的‘京城守御史’之职。”
原来,金兵第一次打到东京城下时,主战派李纲率军出城,一举击退了金兵,京城暂时解围。但求和心切的赵桓和主和派们为了讨好金兵,免了李纲之职,并派使臣带着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镇给金朝的诏书及地图等,到金营去谢罪。消息传出后,城中军民极为愤怒,陈东再次击鼓,请求为李纲复职,以保京城。
赵桓问秦桧:“秦爱卿,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秦桧说道:“我以为对金宜战不宜和。当前复李纲之职乃是人心所向。请陛下三思。”
赵桓听了,无可奈何地说道:“就按秦爱卿所言,复李纲‘京城守御史’之职。”
李纲复职后,金兵开始退却。不久,统制官马忠、胜捷军统领钟师道等数路勤王大军陆续赶到了京师,宋军的阵脚已经巩固了。谁知皇帝仍急于求和,金人这次不但要求割让三镇,还索要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牛马各万匹,锦缎一百万匹!并要以宰相、亲王为人质,方同意退兵!
李清照问道:“这等条件还敢答应?”
何云叹着气说道:“李纲力谏不可,但皇上还是答应了,并遣康王赵构和宰相张邦昌为人质,送到了金营,后来又用肃王赵枢换回了康王。不久,竟又借故罢了李纲之职!”
李清照说:“依我之见,京都易主,是迟早之事!”
赵明诚听了,心中一惊。低声说道:“清照,此话怎讲?”
李清照说:“大宋今日之难,绝非偶然,应是天意。”
“何以见得?”
李清照侃侃而谈:“宋太祖建宋,至今已有一百六十七年,其间,虽有不济之时,但好歹都已渡过了,不过,已经埋下了病根,到了这一代,已百病缠身,且病入膏肓了,就像汴河边上的一棵柳树,根已腐烂,倒伏于水中,树干上虽能生出新枝,但毕竟断了根基,待朽了树心,新枝就会焦枯而死!”
“夫人所说,乃是我等想说而不能出言之语,尤其是‘朽树社稷论’,绝妙、精辟,一矢中的!”何云又转头对赵明诚说道:“明诚兄,听了夫人宏论,才知李夫人胆识过人啊!”
李清照连忙说道:“何大人取笑了。我和明诚远离京城,久居书斋,有何胆识可言?我担心的,是存放在青州的那二十余屋金石书册!”
一提到金石,赵明诚便着急了,说道:“是啊,是啊!这兵荒马乱的,是要想个万全之计了。”
何云说:“对了,我离京时,李杭大人曾说过,赵存诚大人官牧广州,赵思诚大人在泉州任上,他建议将你们的金石运往江南,以妥善存放。此事,我可设法安排车辆。”
李清照日夜都惦记着青州的金石,若东京失守,战火必然会烧到青州,青州一旦落于金兵之手,数十年的心血便将毁于战火!她十分同意李杭和何云的建议,便说道:“明诚,何大人所言极是,我们应尽早将青州的金石运往江南。”
赵明诚有些犹豫,说道:“过些日子再运吧!”
李清照知道赵明诚对赵桓还抱有一线希望,她想等何云走了之后,再好好劝劝他。窗外的北风,像无数条鞭子在狠狠地抽打着屋瓦、树梢,发出饿狼一般的吼叫声,虽然管家又送来了一只红红的炭火盆,但仍然难抵透骨的寒气。
宋钦宗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一月,完颜宗翰率金兵东路军进至汴京城下,逼宋议和后撤军,金人要求五百万两黄金及五千万两银币,并割让中山、河间、太原三镇。同年八月,金军又两路攻宋;闰十一月,金两路军会师攻克汴京。宋钦宗亲自至金人军营议和,被金人拘禁。
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二月,金人废黜宋徽宗、宋钦宗,北宋王朝灭亡。三月,宋徽、钦二帝以及三千多赵氏宗室及大臣被金兵押往金国。五月,康王赵构在南京应天府,即今河南商丘宣布继承皇帝位,是为宋高宗,南宋王朝建立。
从公元1111年到公元1125年的十四年间,朝廷内外先后发生了宋金两国订立攻取辽国的“海上盟约”,金国攻灭辽国,宋金两国关于燕京、西京归宋的问题争端,金兵大举进攻开封等等重大历史事件。
大略从1111年至1118年这段时期,赵明诚与李清照正是退居山东青州之时,从1119年至1125年这段时期,赵明诚先后在莱、淄二州任职。
根据李清照自己在《〈金石录〉后序》中的描述,“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
也就是说,尽管时局动荡,烽烟四起,但当时最吸引他们夫妻二人兴趣的依然是金石文物收藏。
他们想远离政治的纷争、远离社会的动荡,过着且诗且酒、鉴赏文物、养心怡情的生活,但人在社会中岂能任由自己的意愿行事?覆巢之下又安有完卵?
风雨飘摇中的北宋大家庭也终将为这个小家庭带来动荡不安,甚至灾难性的打击。靖康之难后,赵宋王朝匆匆南逃,开始了中国历史上国家民族极屈辱的一页。
李清照在山东青州的小家也支离破碎,一家人开始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当时,身为淄州知州的赵明诚已经切身感受到了战火的气味。
宋人许景衡在《横塘集》中记载:“敕,逋卒狂悖,惊扰东州。尔为守臣,提兵帅属,斩获为多。今录尔功,进官一等。”淄州境内经常会有从宋金交战的战场上溃散下来的散兵游勇,他们聚众滋事,扰乱民生,身为守臣的赵明诚派兵镇压,维护淄州境内的安全,他也因此而官升一等。
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写道:“闻金寇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
听说金兵已经攻破京城的消息后,环顾四周,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他们夫妻两人这几十年来收集整理的一箱箱的金石文物字画,他们把玩着自己这些视若珍宝的东西,心中无比留恋,且又无比惆怅,恐怕它们将不归自己所有了。
国难当头,烽烟四起,俗话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在这个动荡的年代,人对于自身的命运都无法把握,更何况保全这些文物呢?这些珍品最后将流落何方,将是什么遭遇,只有听天由命了。
不幸的是,公元1127年三月,赵明诚的母亲郭氏在江宁撒手西去。依循古礼,赵明诚兄弟必须离任赴江宁奔丧。于是,赵明诚夫妇奔母丧南下。四月,金统治者攻破北宋都城后,掳徽、钦二帝及宗室、后妃数千人北去。
赵宋王朝在惊慌未定仓皇逃难之时匆匆建立了一个小朝廷,立康王赵构为高宗皇帝,改国号为建炎。从此,颠沛流离的生活便成为宋朝子民的平常日子了。
关于这次奔丧情况,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有记载:“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健康。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
夫妇二人去奔丧的时候,把收藏的东西,挑了又挑,减了又减,还装了十五车。我们不清楚他们的车到底是多大的,但起码精简后的文物字画也不少呢。
生性至孝的赵明诚在听闻母亲的噩耗后,用最短的时间将家里的文物筛拣后,南下奔丧了。同时,为了更多的保全文物,两人作出让李清照冒着遭遇战乱的危险,独留于青州的决定,同时整理文物并一应家务,等第二年春天再预备船只运往江宁。
幸好,到了四五月间,据守开封的伪楚政权张邦昌迫于巨大的压力,不得不将开封交还宋王朝,由抗金名将宗泽担任东京留守,负责开封的防务。整个河北、山东、河东地区的形势因而得以缓解。
宋高宗建炎元年,也就是公元1127年十二月,距离第二年开春不远的时候,处在动荡局势中的青州忽然发生兵变,青州郡守曾孝序派遣手下将官王定去平定兵变,结果兵败而归。
曾孝序严厉督责王定再次出战,否则以军法处置。王定狗急跳墙,发动手下败兵倒戈反击曾孝序,曾孝序父子惨遭叛军杀戮。在这样危急的形势下,收藏在青州的文物“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金石录〉后序》),即十余屋的文物都在战火中化为灰烬了。
在战火纷飞中,身为弱女子的李清照还是尽全力保全了部分珍贵的收藏。赵明诚曾在《蔡襄〈赵氏神妙帖〉跋》中对这件事有清晰的记载:“此帖章氏子售之京师,余以二百千得之。去年秋西兵之变,余家所资,荡无遗余。老妻独携此而逃。未几,江外之盗再掠镇江,此帖独存。信其神工妙翰,有物护持也。”
赵明诚说这本《神妙帖》本是自己花费了二十万钱从东京章氏人家购买来的,兵变发生之后,青州家中所有的贵重物品全都荡然无存,妻子李清照逃出的时候,唯独携带着此帖。
后来李清照乘船南下,经过镇江之时,又遭遇强盗的抢掠,只有这幅字帖保存完好无损,赵明诚不禁感慨,这定是有神明护佑!其实,赵明诚更应该感谢的还是妻子的勇敢和坚强吧!
李清照安全地将文物运到了江宁,时间是公元1128年初春。可是青州归来堂剩下来的“十余屋”的文物却因兵变而化为灰烬。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十一记载了这次青州兵变:“壬戌,资政殿学士、京东东路经略安抚使兼制置使知青州曾孝序为乱兵所杀。先是,临朐士兵赵晟聚众为乱,孝序付将官王定兵千人捕之,大衂而归。孝序令毋入城,且责以力战自赎,不则将议军法。定自知不免,乃以言撼败卒,夺门斩关而入。孝序度力不能制,因出据厅事,瞋目骂贼,遂与其子宣教郎訏遇害。”
而《金石录后录》却是这样记载的:“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馀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馀屋者,已皆为煨烬矣。”清照记忆有误,抑或是传抄有误。
从《要录》。对老妻的壮举,赵明诚深感欣慰。他在《蔡忠惠〈赵氏神妙帖〉跋》中说:此帖章氏子售之京师,余以二百千得之。去年秋,西兵之变,余家所资,荡无遗馀。老妻独携此而逃。未几,江外之盗再掠镇江,此帖独存,信其神工妙翰,有物护持也。
岳珂亦夸奖清照云:“德甫之夫人易安居士,流离兵革间,负之不释,笃好又如此。”
北宋沦亡,所幸赵氏血脉未断,南宋政权初立,人心渐可收拾。金人南侵,战事不免,将来如何,难以预料,但眼下的和平最值得珍惜。李清照尽力地调整心态,让自己从低沉中挣脱出来,去度过这明媚的春天。《蝶恋花·上巳召亲族》云:
永夜厌厌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家乡沦陷,只有在梦中归去。“花光月影宜相照”,良辰美景,何不沉醉!是啊,青春已经逝去,人世难逢开口笑,既然已经团聚,又在这明媚的春天,何不“着意过今春”!但她的心却是那么敏感,夏夜雨打芭蕉总是牵动她的心。《添字丑奴儿》: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展有馀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凄清。点滴凄清。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这个失去家园的“北人”,听着南国的雨声,不能恬然睡去,而是倍感伤心,那雨“点滴凄清”,落在心头。芭蕉“叶叶心心”能“舒展”,可是清照却舒展不开她的眉头!
转眼秋天到了,东篱赏菊该另有一番景致吧。昔日“人比黄花瘦”,今朝又瘦了几分吧。看《鹧鸪天》:
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君菊蕊黄。
往日深夜“烹小龙团”与夫君共赏法书,何等风雅!团茶还是一样的团茶,只是倍加苦涩。“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可易安的怀远偏多了一份黍离之悲,比起王粲登楼怀远,更为凄凉!无处埋忧,唯有逃到醉乡,真是“欲将沉醉换悲凉”晏几道《阮郎归》。
南宋建立之初,很多大臣曾建议将江宁作为国都,但宋高宗一心南逃,只将江宁作为行都。
赵明诚新官上任,公务繁忙之余,依然没有忘记他所热爱的金石事业。早在莱州时,他曾每晚于所住的静治堂校勘《金石录》,其时这部著作已经大体完成。来到江宁,乱世之中,他仍不忘搜集所有可能得到的书画碑帖。
据史料记载,有一次,赵明诚的一位远房亲戚谢伋携带一幅唐代阎立本画的《萧翼赚兰亭图》路过江宁。赵明诚见到此画,喜爱不已,借来观赏,最终却有借无还。
这一方面说明赵明诚对书画珍品的痴爱,另一方面也暴露出人性的弱点——人最难战胜的是自己,所以品格高尚的人愈发显得稀有珍贵。
经过了这么多事,从成婚到其时,已过去了二十多年,李清照的心境也早已不同往日。青梅季节笑声清澈的少女,新婚之后娇俏甜蜜的少妇,早已被时光带走。当风雷动、山河倾时,她恍然明白,国与家原是一体两面,没有国家的太平盛世,哪来家庭的安稳和谐、婚姻的幸福美满,个人的爱情和闲情逸致又该向何处安放!
相形之下,以前的自己总把心思沉浸于相思幽怨之中,沉浸在个人的情感和际遇之中,是一种狭隘和自私。
这年的冬天,李清照又有踏雪寻诗的豪举。据宋人周煇《清波杂志》卷八记载:顷见易安族人言,明诚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明诚每苦之也。
易安循城踏雪寻诗,诚然是诗人之兴会,但也是排遣忧闷之举。北方沦陷,故乡如意园神楼,归来堂,再也不得归来!
可惜此种情怀无人应和。赵明诚并非不能诗,只是缺乏才情。他不肯“赓和”,毋宁是藏拙。他是金石学家,逊于文学。
易安对于南渡君臣的一味逃跑,不思抵抗,有尖刻的讽刺。诗云:“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又云:“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
再说赵明诚,这年的九月,他起知建康府。建康系东南重地,乃是金人攻击的重镇,赵明诚负有不同寻常的守土重任。但是他并不胜任。次年春三月,即罢守江宁。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不光彩的事——赵明诚“缒城宵遁”。
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二十建炎三年二月甲寅记载:御营统制官王亦将京军驻江宁,谋为变,以夜纵火为信。江东转运副使、直徽猷阁李谟觇知之,驰告守臣秘阁修撰赵明诚。时明诚已被命移湖州,弗听。谟饬兵将,率所部团民兵伏涂巷中,栅其隘。夜半,天庆观火,诸军譟而出,亦至,不得入,遂斧南门而去。迟明访明诚,则与通判府事朝散郎毋丘绛、观察推官汤允恭缒城宵遁矣。其后,绛、允恭皆抵罪。
当时,赵明诚在江宁任上已有一年多。金兵的穷追不舍使高宗一路奔逃,从扬州到镇江,最后到达杭州。纷乱之中,赵明诚接到朝廷任命,要他去湖州任知州。就在离任江宁奔赴湖州的前夕,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他措手不及。
当时驻扎在江宁的武官之中,有一位御营统制官,名叫王亦,起了叛乱之心,和兵士们约定以纵火为起事信号。这件事被赵明诚的部下李谟得知,遂上报给赵明诚,也许是赵明诚认为自己即将离任,于是得过且过,对此事未置可否。
而李谟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人,他见赵明诚如此态度,只好自己想办法应对。一天夜里,王亦制造的兵变果然发生,李谟事先已埋伏好人手,乱兵一动,立即击杀,所以兵变很快被平息。
天亮之后,李谟去向赵明诚报告消息,却怎么也找不到人。原来,当天夜里兵变发生时,赵明诚和两位部下竟然从城楼上悬下绳索逃跑了。
不知道做出这个决定时,赵明诚有没有想到李清照,有没有想到全江宁城的百姓。或许他的内心也经历过艰难的挣扎,最终却选择了临危逃离以求自保。在非常态的事件中,人性被真实地暴露出来。这位在学问研究上矢志不渝的金石学家,其骨子里的懦弱和小我再一次显现于世。
被丈夫弃之不顾的李清照,对此事做何感想呢?遍寻她的文字,只在《金石录后序》中写到赵明诚于公元1129年被罢官。很多人认为以李清照的个性,必会对赵明诚加以严厉谴责。
但是当时连皇帝都在逃跑,临阵脱逃在朝中似乎已成为一种风气。况且,他是她的丈夫,纵然有污点,但她看穿了他的软弱,也就怜惜、宽宥了他。
“缒城宵遁”之后,赵明城被朝廷罢官。想必他自己也必是愧悔交加,此时作为他最亲近的人李清照怎能再横加指责、雪上加霜?
没有公然的责备,并不代表李清照违背了自己的内心,失去了做人的原则。在以后的适当时机,她会用别样的方式,让赵明诚自己去体悟,去反思。
虽说赵明诚“被命移湖州”在前,“缒城宵遁”在后,但权力尚未移交,就有责任平叛。说到底,他的行为就是渎职。他这样的膏粱子弟没有历练过,自然缺乏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罢官也在情理之中。
此后,赵李夫妇具舟上芜湖,入姑孰,将卜居赣水上。公元1129年五月,离开江宁已有两月,李清照和赵明诚来到了池阳。时值初夏,日暖风香,山明水秀,花木繁盛,鸟鸣啁啾,自然的美丽清新让俩人心上的阴云渐渐散去。
李清照尤为开心。虽说夫君犯了错误,被免了官职,但无官一身轻,此前隐居青州的清宁时光让她留恋回味不已,眼前离目的地江西越来越近,那种对安静闲适生活的向往也越来越强烈。
乱世之中,寻找一处可以避风的港湾,夫妇俩在山水田园之中读书写字、研究金石,过最寻常的日子,就这样老去,此生也算圆满了。
这只是李清照内心的想法。至于赵明诚,他是否还在做着复出为官的梦,她看不透他的心思,人与人之间的了解,原来是如此之难,二十多年的婚姻,心心相印的时候有过,彼此捉摸不定的时候也不少。眼前,他带着她走进池阳城,安然接受来自这座小城的礼遇和迎接,未来仍不可预期。
李清照和赵明诚乘舟,从池阳城北清溪镇(今下清溪)沿清溪河而上,经城南通远门外的桃花渡,从济川古浮桥之下穿行而过,抵达池阳府城当时最大的水运码头,南门水埠头。
池阳郡守刘子羽带着一班人早已在此迎候。刘子羽与赵明诚同朝为官,也是旧识,他对李清照夫妇非常热情周到。安顿好之后,他还带他们领略池阳的山水之美和风土人情之趣。刘子羽甚至建议赵明诚可以将家安在池阳。
是稍做休整之后继续前行,去往预定的目的地,还是就此止步,留在这美丽水乡?李清照夫妇还没来得及做出决断,高宗的诏书又一次不期而至,令赵明诚继续前往湖州任职。
李清照与夫偕隐的梦又一次被击碎。她心里是万般无奈,千般不舍,而他却欣喜雀跃,重返官场,这纸诏令是否也意味着之前的逃跑行为得到了皇帝的宽恕?
高宗为何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罢了赵明诚的官,又重新启用?也许是由于赵明诚尚在朝中任要职的两位兄长从中斡旋;也许是因为高宗以己度人,皇帝尚且自顾逃命,臣子有如此行为并非不可饶恕;也许是因为其时的南宋可以任用的人已少之又少,总得有人把控局面,就算摆一个虚空的架势,也要维持朝廷表面上的完整。
按照朝廷惯例,赵明诚在接到任命,赴湖州上任之前,还应“过阙上殿”,先去建康觐见高宗皇帝,面受圣谕。
官复原职,赵明诚绝处逢生。他深感皇恩浩荡,决定即刻启程,并把李清照和那些贵重的文物都托付给了刘子羽和另外两位同在池阳的熟人——时任江东宣抚使的刘光世和时任御前亲军都统制的程全。
六月十三日,是一个令李清照刻骨铭心的日子。不管有多么不愿面对,离别还是硬生生地来到眼前。李清照要送赵明诚一程,他们从南门水埠头乘船,穿济川桥,过桃花渡,走完一段短短的水路,他就要弃舟登岸,从陆路官道去面圣了。
济川桥,本是摆渡两岸分隔之人,使之重新遇合,如今,这桥却要让一对眷侣天各一方。桃花渡,这样诗意婉丽的地名,适合生长爱情,生长花好月圆的故事,如今缕缕柔波里却深锁离情和忧伤。
船为什么行得如此之快?时间能否在此刻慢下来一些?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分离,但不知为什么,独有这一次,让清照如此牵动心魂。
船停了下来,他带着行装上了岸。她留在船中,看着岸上的他。多年以后,与他天人永隔,回首如梦往事,她仍清晰地记得他当时的样子:“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
她记得他穿的什么衣服,戴的什么头巾,她记得他的神采飞扬,目光灼灼。他看起来那么喜悦和振奋,他有没有不舍与留恋?他有没有她千万分之一的柔肠百结、心事重重?或者,他只是将这看作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小别。不久之后,他在湖州安顿下来,会接她去,他们还是恩爱的夫妻,会携手走完下半生。
看着他这副样子,她心里很不喜欢:她如此沉重受伤,而他却如此轻松满足。想到将来,她要孤身一人留在池阳面对种种,她再也控制不住,向他喊道:“如果池阳城遭遇金人袭击,情况危急,我该怎么办?”
“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己,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这是垂垂老矣的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的记叙,那临别的场景,到死怕都不会忘记。“戟手”就是将手作戟状,拇指竖起,食指前伸,是志得意满,还是不以为意?他可曾想过离开之后她的安危、孤苦和无依?
他只是做出这样的手势,在岸上远远地回答她:“和众人一起逃跑吧。万不得已之时,可依次把大宗器物、衣被、书册卷轴等丢下,唯独礼乐宗器,要随身携带,与其共存亡!”
这就是他给的答案。有命令式的冷静,有漫不经心的漠然,没有依依惜别,没有千叮咛万嘱咐,没有执手相看泪眼,甚至连一句“珍重”都没有,他只是指示她如何取舍和守护文物。他要她与宗器共存亡。那如若宗器不保,她的生命是否就不再重要了呢?他不是不爱她,只是,他最爱的是自己和金石。
他说完这些话,便策马绝尘而去,留下她呆呆地坐在船中。告别,不过是有人奔向了明天,有人还留在昨天。他凝注的是未来,而她却一直在回望过往,或许会永远地留在昨天。
他上了岸,她还在水中,这是否是一种隐喻?他已置各种牵绊于不顾,心无挂碍地奔赴前程,而她仍在思念的海中沉浮淹留,何时能脱离苦海,抽身上岸?
分别的场面,《金石录后序》有一段描写: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己,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
赵明诚对老妻没有一句珍重的话语,只有金石文物的交代。对于“宗器”,他要求老妻“与身俱存亡”。明诚痴迷金石本来是高雅的文化情怀,可是他将物置于人之上,就显得太无情了。
身逢乱世,一别有可能就是永诀,可他念兹在兹的唯有金石。细细体会赵明诚的临别之言,我为李清照感到深深的悲哀!一代才女,在赵明诚的情感天平上分量竟是如此微薄!
可是李清照对丈夫依然牵肠挂肚。六、七月的江南,天气酷热。赵明诚奔赴行在的路上不幸中暑染病,捱到行在转成疟疾。李清照闻讯火速赶赴建康。
终于,她看到了日思夜想的那个人。离开池阳时虎虎有生气的这个男人,此时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看上去虚弱不堪,憔悴得脱了人形。果不其然,赵明诚服用了大量柴胡、黄芩等寒凉药物,疟疾没治好,又添了痢疾,两病相叠,拖延日久,如今就是华佗再世,恐怕也无回天之力。
李清照的悲痛可想而知,但她不能任由自己消沉,以泪洗面于事无补,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心尽力照顾他,衣不解带,随时陪伺左右,送汤问药,嘘寒问暖,虽不能替他承受身体上的病痛,但可以在精神上给予他力量。如蒙上天恩典,出现奇迹,再还给她一个健健康康的丈夫,那该多好!
怎料事与愿违,赵明诚一日日衰弱下去,就像一盏油尽的枯灯,生命之火正在一点点黯淡。世上最残忍之事,就是眼睁睁看着所爱的人一步一步走向那条不能回来的路,却无能为力。那真是欲哭无泪,求助无门,心里承受着一寸寸被绞割的凌迟之刑,身体还得在世间做着应做之事,至少,应该让即将远行的人走得安心。
其间,有一个叫张飞卿的人,带着一把玉壶前来请赵明诚鉴定真伪。赵明诚夫妇当时在文物收藏界知名度颇高,这样的事常有。只是由于赵明诚病重,李清照心绪烦乱,草草看过那件玉壶之后,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是赝品,只含糊地敷衍而过。张飞卿自知不便久留,遂匆匆告辞。
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张飞卿,日后竟给李清照和赵明诚带来了巨大的灾祸。世上常不乏这样的小人物,看似无足轻重,实则一举一动都会深重地影响另一些人的命运,甚至改写历史。
八月十八日,赵明诚进入弥留之际。他自知大限将至,于是拼尽全身气力写下一首绝命诗。但是此诗已经散佚,我们无法读到,不知这位金石才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心里在想些什么,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里也未作说明,只言夫君“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临终之时,赵明诚没有像曹操一样,对妻妾的日后生活做出种种周全的安排。但据他的个性来推测,一定会嘱咐李清照好好守护他们共同收藏的文物。也许正是这个遗愿,让李清照没有垮掉,在日后的颠沛流离中,抱持坚定信念,一直走到生命的终点。八月十八日,卒于建康,年四十九。
《金石录后序》记载了明诚得疾、病故的过程,令人应声滴泪: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清照深通医理,如果她在丈夫身边,悉心调理,断不至于一病不起。明诚临终前“取笔作诗”,作的是什么诗,易安没有交代,但很显然不是安排家事,即“殊无分香卖履之意”“分香卖履”典出陆机《吊魏武帝文》引《曹操遗令》:“余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无所为,学作履组卖也。”。
丈夫在世的时候没有得到他的真爱,一旦撒手人寰,易安却为他写了深情的祭文。《祭赵湖州文》云:“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
丈夫死后,李清照大病了一场,几乎仅存喘息。中年丧夫,又无子嗣,况兼国破家亡,唯有将一腔悲感付之倚声。值得注意的是,李清照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同于寻常妇人,她没有被痛苦击倒,她流着眼泪凭吊着心灵的灰烬。《摊破浣溪沙》: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醖藉,木樨花。
《浪淘沙》:
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画楼重上与谁同?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
回首紫金峰,雨润烟浓。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罗襟前日泪,弹与征鸿。
《孤雁儿》:
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失去的永远失去了,如一场梦。梦醒时分唯有心痛。以后的生活就像天上的一钩“残月”,残月能圆而人不能再圆。忧伤终要化解,“枕上诗书,门前风景”,都不啻是一味良药。
昔日“凤凰台上忆吹箫”,人虽苦涩而“吹箫人”郎君犹在,而今“画楼重上与谁同”?“吹箫人去玉楼空”。清照一个人孤独地凝视着袅袅的篆香,赢得更深哭一场!
逝者自逝,活着的人却要承担起责任。赵明诚身前最放心不下的莫过于他的文物,易安如能保全,亦可告慰他于九泉之下。易安深知这一责任的重大,可兵戈不息,非人力所为,也只能委之于天命了。
此后,李清照将金石书画辗转于洪州赵明诚妹婿处,然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金人攻陷洪州,一切皆毁于兵燹。
《金石录后序》写道:“葬毕,余无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宫,又传江当禁渡。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两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余又大病,仅存喘息。事势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
赵明诚家里的金石文物收藏颇丰,当时名动一时,许多人都知道他收藏了不少好东西,引来觊觎之心。于是,在赵明诚临死之际,有人四处造谣他“玉壶颁金”。什么叫“玉壶颁金”呢?就是说把玉壶投献给金朝,寓意他通敌卖国。
据说当初那个名叫张飞卿的人,请赵明诚和李清照鉴定过玉壶之后,就将那把珉石做成的假玉壶献给了金国。叛逃敌国,这本是张飞卿自己的事,然而南宋朝野上下竟起了风言风语,竟把那把壶说成是真玉,且主人是赵明诚。这样一来,叛国通敌的罪名就加在了刚刚亡故的赵明诚身上。
这个罪名可不一般,只要成立,赵家将面临的是灭顶之灾。事情还没来得及处理,赵明诚就去世了,他一死,李清照得独自面对此事了。
听到这样的流言,李清照又惊又怒,但也不敢开口辩解。因为明智如她,深知既然会产生流言,必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为之,那么争辩不仅无益,还会越描越黑。对待谣言,最好的态度是保持缄默。但是这样不作为又让人无法安心。
李清照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那些收藏的宝贝全部奉献给朝廷,来表示自己的忠心。于是,她一路追随当时宋高宗的逃亡路线,希望能及时赶上表现忠心。
或许是因为担心自己把文物全部带在身边会遗失,李清照曾将一部分文物寄放在剡州。可是没想到,她这样做仍然保证不了文物的安全。
乱世之中,物和人的命运一样,前途莫测,凶险重重。不久,剡州发生了兵卒叛乱,据说这批文物到了一位姓李的将军手里,后来,李将军去世,这批文物也就下落不明了。至此,李清照好不容易留存下来的文物,又失去了十分之五六。
当年装满了整整十五车的文物,如今只剩下了小小五六筐的书画砚墨。这些东西,就像经历过生死劫的孩子,李清照寸步不离地守着它们。晚上睡觉时,她就把它们放在床榻之下。
建炎三年十一月末,当李清照千辛万苦赶到越州时,却得知皇上已驾幸四明,她只好借宿在一户人家。因为赶路太过疲惫,那一夜,李清照睡得极沉。等到第二天,她才发现,住屋的墙壁被人挖了一个大洞,藏在床下的文物不翼而飞。
建炎三年十一月末,当李清照千辛万苦赶到越州时,却得知皇上已驾幸四明,她只好借宿在一户人家。因为赶路太过疲惫,那一夜,李清照睡得极沉。等到第二天,她才发现,住屋的墙壁被人挖了一个大洞,藏在床下的文物不翼而飞。
两天之后,一位邻居拿着一些画轴,要李清照出赎金。纵然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场监守自盗的戏,然而李清照又能奈他何!她只好出重金将这些字画买了回来,其余的,听说后来被人用极低廉的价格买了去。
她和赵明诚用生命守护的文物,本是极为高雅的艺术品,却在世俗中被人们用作争名夺利的筹码,怎不令人心生悲凉!
《金石录后序》记载了此事的缘起和经过:“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遂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走外庭投进。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并写本书寄剡。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
“玉壶颁金”这个事情本来就是就是子虚乌有的,后来随着文物的被抢夺,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