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崇宁四年的三月,也就是公元1105年,赵挺之得到蔡京力荐,被任命为右银青光禄大夫、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此时,他已是权倾朝野的人物,赵家门庭若市,鸡犬升天。短短几年内,赵明诚也得到了连续晋升,成为官居鸿胪少卿,正六品官员。
然而,当赵挺之拜相后与蔡京激烈争斗,并在旧党人物被驱逐殆尽之后,蔡京与赵挺之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最终,赵挺之在权力斗争中失败,被罢免相位。
蔡京被历史记载为一个善于结党营私的奸相,名声极差。赵挺之与之同党,又与之争权,足见其品格的低下。
崇宁五年,也就是公元1106 年七月初一,一个名叫马地雄的日官上奏赵佶说:“三天之后,将有日食。”
赵佶听了,心头一惊。他又想起了东京出现彗星时的恐慌。但三天后,日食并未发生。
于是,有几位朝臣上表祝贺,说是因为圣上的圣德,才使日全食而不亏,是大吉兆。赵佶心中大喜,于是下诏,恢复蔡京相位。变化之快,令朝廷上下惊愕。
其实,日官马地雄和上表祝贺的大臣,都是蔡京之子蔡攸事先安排好了的。
蔡京复相后,即向赵佶建议改元。赵佶恩准,下诏改元为大观。恢复相位的蔡京,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他待人接物,十分随和,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狂妄了。在朝会上,也显得稳重、矜持多了。就是与同僚或下属议论政事时,也变得十分谦逊。
甚至见了老对手赵挺之,还显出一副不计前嫌的样子。但赵挺之却觉得他的一言一行,都隐藏着一种杀机。这种杀机主要是对着自己的,这让他不寒而栗。而赵佶又是个没有主见且反复无常的人,在今后与蔡京的较量中,还说不准他会偏在哪一边呢!
既然这样,倒不如像赵明诚他们说的那样,急流勇退,以避祸害。于是,他以有病为由,向赵佶呈上了一折告退奏疏。
他是想以此来试试赵佶,以为赵佶会挽留他而牵制蔡京。谁知不到三天,赵佶竟恩准了他的辞呈!
在回家的路上,他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好像踩在了棉花絮上。随行的仆人连忙召来了停在路边的肩舆。他坐进去之后,觉得整个身子都飘起来了。仆人见他在里边不住地左摇右晃,便问道:“老爷,你这是。”
“我这是无官一身轻啊!”说完,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回到赵氏府第之后,他将全家人都叫到了前厅里。前厅十分宽敞。香案上供奉着一只黄缎子锦盒,那里面装着拜相时赵佶颁发的一卷圣旨。圣旨前面是一只镏金香炉,香炉里燃着一炷高香,香头上的青烟袅袅四散,整个前厅都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烟香味。正北的墙上挂着唐人杜牧的一首绝句,《江南春》。
这是赵佶亲笔所书的瘦金体,每个字都有核桃大,字字瘦硬劲挺,笔画锐利,笔力过人,精神外露。这是赵挺之拜相后去谢恩时,赵佶当场赐他的。他将此书视为最珍之物,请东京顶尖的匠人装裱起来,挂在这里,时时瞻仰。
前厅不常打开,除非有重要客人或家中有重要事件才使用前厅。赵挺之坐在一把楠木太师椅上,郭氏和子女们都到齐了,因不知发生了什么,一个个都默不作声地坐在四周。
李清照和赵明诚去得较早,他们坐在二嫂一家人旁边。李清照已经料到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至于是什么事,她猜不出来。
赵挺之见一家人都到齐了,便缓缓说道:“我的年事已高,且身子不济,曾数次向圣上呈了辞退奏疏,圣上英明,今日已恩准了!”说完,微微笑了。
赵挺之的话音不高,但却像一声炸雷,让全家老小都感到了震动!偌大的前厅里,鸦雀无声,静得让人有些发怵。
“这下好了,没有政事缠身,可以在家里享享清福,安度晚年了。”他逐个望了望儿女和孙辈们,长长地舒了口气,接着说道:“还可以拜米芾先生为师,向他学些鉴定字画的学问。有空时,还可帮着明诚和清照收藏整理金石古籍呢!”
公爹的话,虽然说得很轻松,但李清照已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失落和无奈了。这也难怪,昨天,公爹在皇上面前还是个红得发紫的宰相、权势显赫的执政大臣,今日却一下子被皇上抛开了,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平民百姓。他心里能承受得了吗?
赵挺之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对郭氏说;“夫人,明诚他们要我‘急流勇退,以避祸害’的话,现在想来,颇有见解。”
说到这里,他朝赵明诚和李清照望了望。
“清照,格非近来可好吗?”赵挺之忽然问道。
李清照觉得有些奇怪。过去,公爹称呼自己的父亲时,总是称“李大人”或“亲家”,今日为何直呼其名呢?不过,李清照觉得,直呼其名反而更亲切一些。她说:“自家父第十三章宦海风浪,词女经历了悲欢离合回了百脉泉之后,不是探亲访友,就是遍游山水,闲时在家整理、编辑旧稿,精神和身体比在东京时好多了!”
“这就好,这就好。能淡泊俗欲,是哲人也!”赵挺之边说边以食指敲击着桌面,说道,“若格非的文稿成书时,我一定拜读。”
李清照说:“家父的书行世时,一定会先送你请教的。”
“那就太好了!”赵挺之的目光转向了赵明诚,说道:“明诚啊,你可要好好……”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待了一会才接着说道:“在诗词和绘画上,你可要好好向清照学啊!”
赵明诚点了点头,说道:“明诚记住了。”
其实,细心的李清照已经猜到公爹想说,要赵明诚好好善待自己,将心中的愧疚,通过儿子“好好善待”做些补偿,但话到嘴角时又改口了。李清照想,这也是一种折磨。
当年,父亲因党争之祸受到牵连,两度被贬,远离东京。自己曾蘸着血泪向公爹上书呈诗求情,恳求他出手救救父亲。此事对于公爹来说,也就是动嘴之劳或提笔之劳,但他却是一副铁石心肠!她永远都忘不了自己同父亲生离死别时的情景。每每想起,心头都会隐隐作痛。
虽然她怨过公爹,也恨过公爹,但看到公爹的那头白发和苍老了许多的脸,以及那双曾经炯炯有神如今已经浑浊了的眼睛,心中便有一种怜悯。公爹不但老了,在一场接着一场的争斗之中,他终于败下阵来了。
赵挺之望了望三个儿子,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们三人,如今都已出仕,我已经没有什么心事了。不过,你们要切切记住,在官海之中,不求飞腾发达,但求风平浪静,为父的也就放下心了。”
三个儿子连忙点头。接下来,他又谈了自己的一些往事和为官执政的经验,一直谈到了二更。郭氏对他说:“老爷,天不早了,你也该歇息了。”
“歇息?对,该歇息了。自明日起,就可以一觉睡到天大亮了,再也用不着。好,都回去歇息吧!”说完了,他由郭氏扶着,缓缓走出了前厅。
李清照在离开前厅之前,又回头望了望,见烛台上的烛光不停地跳动着,那幅瘦金体上的文字,在跳动的烛光中忽明忽暗,像一群面目不清的幽灵。
李清照有个习惯,古人是“闻鸡起舞”,她却总是鸡鸣之前就会起床。因她平日不施脂粉,也不画眉,故而洗漱的时间很短,而后便去书房,静心读她头天晚上就放在桌上的书。约一个时辰后,再回去叫醒赵明诚。饭后,赵明诚和两位哥哥去了署衙,自己再回房里看书或抄写文稿。
今天是赵挺之辞官后的第一天,李清照特别留意他的活动。到了红日三丈高了,还不见他走出北院。李清照想,如今不再上早朝了,公爹真的一觉睡到大天亮了呢!
为了不打扰他,李清照没有去北院请安。一直到了中午,仍没有看到公爹的身影。
到了下午,她才听婆婆说:“老爷病了,已派人去请郎中去了。”
李清照连忙叫上两位嫂嫂前去看望。赵挺之半靠在炕上,闭着眼,锁着眉,还似乎有些畏寒。他虽然盖着厚厚的被子,但身子还在微微发抖。听说儿媳妇们来了,他睁开了眼,说道:“不碍事的,待会服了药之后,就没事了,你们都回去吧!”
妯娌们只好悄悄地退了出来。第二天,赵氏三兄弟没去署衙,因昨日服了药之后,赵挺之的病情非但不减,反而更加重了,他脸色苍白,双唇发乌,总在说自己的前胸闷得慌。
三个儿子忙着请郎中,跑药铺,接待来探望的亲友。因两个嫂嫂有孩子拖累,李清照便亲自煎药,煎好后怕药汤太烫,亲自尝过之后才端给赵挺之。
第四天,赵挺之粒米未进,身子已十分虚弱了,但心里依然明白,他对郭氏说:“夫人,我知道,我和你们守在一起的天数,已经不多了!”
郭氏笑着说:“老爷,看你说到哪里去了!你刚刚告老辞官,来日方长呢!几个孙子孙女和外孙们还等着你教他们写大楷字哩!”说完,转过身子,用衣袖擦了擦泪。
“看来,我是没有这个福分了!”他望了望李清照,说道:“清照,我,我……”
后边的话没说出来,泪水便从浑浊的眼里淌了下来。李清照连忙用手帕擦去了他的泪痕,本想安慰他几句的,但还没开口,自己的双眼已经模糊起来了。
第五天上午,赵挺之不再说自己胸闷了,他安安静静地睡了一会儿之后,对李清照说:“清照,你去把明诚叫来!”
赵明诚就守候在外边,他进去之后,轻声问道:“父亲,你好些了吗?”
赵挺之伸出食指,指了指炕沿,赵明诚连忙俯在炕沿上。
“为父曾训斥过你,认为你用在金石上的心思太多了,少有出息。现在看来,是为父的错了,尤其我不许你收藏苏、黄笔迹,更属门户之见。”他又转头对着李清照:“清照天资过人,又温良恭谨让,是明诚的福分,也是赵家的荣耀……在金石收藏上,可助明诚一把,必成气候。”
李清照见他说得太多了,且有些激动,怕他劳累,便说道:“你的话,我们都记住了,你歇一会吧。”
“不,我平生也喜字画,亦收藏了一箱,置于宗谱房里,你们可悉数搬去。”说到这里,有些吃力,停了停之后又接着说道:“我知道,明诚不宜久在官场,若有变故,你们可去青州,我已在青州购置了一宅,切切记住!”说完,长长地舒了口气,好像了却了一件很大的心事。他喝了李清照端上的药汤之后,便闭上眼睛睡过去了,他睡得很安稳。
赵明诚看到父亲睡着了,脸上还出现了少见的红晕,心中十分高兴,悄悄对李清照说:“你看,父亲不再胸闷了,气色也好多了,再住几天,就可以下炕了。”
李清照没有说话,“人之将死,其声也哀”,她从公爹的言语中,已经察觉到了一种不祥之兆,但她不敢向丈夫直言。后半晌,李清照正在灶房里煎药,忽听北院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婆婆的哭声!
当西天的一抹残阳渐渐隐去之后,赵挺之终于走完了他的人生之旅。
从赵佶恩准他辞退,到他离开这纷杂的世界,只有五天的时间!也就是说,他想安度的晚年,仅仅只有五天!其实,不是安度,而是痛苦地挣扎了五天!
赵挺之死后三天,蔡京就开始了大规模的打击报复活动。“挺之卒之三日,京遂下其章,命京东路都转运使王旉等置狱于青州鞫治。俾开封府捕亲戚使臣之在京师,送制狱穷究,皆无实事,抑今供析,但坐政府日,有俸余钱,止有剩利,至微,具狱进呈。两省台谏文章论列:挺之身为元祐大臣所荐,故力庇元祐奸党,盖指挺之尝为故相刘挚援引也。遂追赠官,落职。”
蔡京等人罗织罪名,诬陷赵挺之,甚至将其指为元祐党人。赵明诚兄弟也被投入监狱,后来虽然洗清冤情出狱,但是兄弟三人全部被罢免官职,遣返回家乡山东青州闲居。这一住就是整整十年时间。
曾经,赵挺之在世时,赵家是车水马龙、一派富贵繁华的景象,而当在权力倾轧中失败病死后,世事骤变,赵家已是门前冷落鞍马稀,树倒众人推,人情冷暖由此清晰可见。
这年秋天,赵明诚、李清照离开汴京府邸,回青州老家屏居。
一住就是十四年。这十多年是李清照一生中度过的比较和美的生活,用明人吴宽的一句诗概括就是“金石姻缘翰墨芬”明吴宽《题易安居士画像》,据邓之诚先生考证此画像是后人伪作。
远离了政治中心,心亦渐归于平静。李清照为自己取了一个号:易安居士。陶潜《归去来辞》云:“审容膝之易安。”“易安”二字表露出摆脱党争羁绊后的欣慰。“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京城是党争的是非之地,风波迭起,还是归来好!
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以较详赡的笔墨回忆了夫妇的金石姻缘,其中不乏感人的细节: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馀。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
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鈅、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
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慄。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做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易安写《金石录后序》的年龄是五十二岁,离归来堂岁月已经十五六年了,可是赌书饮茶的细节依然记得那么清楚,描写得那么生动,宛然如在目前,可见那一刻是易安最风雅、最自由、最开心的时刻!
但是风雅不能重复太多,所谓熟悉无风景,赌书饮茶的次数多了,也会单调、疲惫,就像明人王宇讲的那样“真一时胜情,不能久耳”。况且,归来堂岁月并不都是愉快的。
赵李夫妻之间也有矛盾。明诚是一个学者、藏书家,而清照则是才人,学者多板重而才人多率性,处事自然有龃龉。“归来堂起书库大橱”,明诚对金石文物的管理非常严格,讲读都要按规矩来,清照不能“坦夷”地取阅,心里很不痛快,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慄”,藏书倒成作茧自缚了。
夫妻之间有一些矛盾也无伤大雅,但赵李婚姻有致命的缺陷,那就是赵明诚太醉心金石了,他用于经营爱情的时间太少。他与金石之间“意会心谋,目往神授”,却冷落了多愁善感的妻子。
易安文中“举杯大笑”四字令人为之动容。唐人岑参诗云“一生大笑能几回”,杜牧亦诗云:“尘世难逢开口笑”,只可惜易安开怀大笑的时候太少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是多情的才女呢?可是易安却“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翠羽之饰”,虽说是献身于挚爱的金石事业,但何尝不是自我麻痹呢?
清照号易安,可是她的心却不安,即便在青州过两人世界的时候,她的脸上仍时常布满愁云。赵明诚与妻子的交流主要是在金石书画上,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却忽略了夫妻闺房之爱,那是金石书画取代不了的性爱。
正因为赵明诚疏远易安,他们没有孩子洪适《隶释》卷二十六《〈金石录〉跋》云:“赵君无嗣,李又更嫁。”这是她最大的心病。在青州期间,赵明诚时常出门远行访求古碑,清照留他不住,独守空闺,内心是凄凉的。词中充满了愁怨。《点绛唇》写道: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再看《醉花阴》:
薄雾浓雰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春恨秋悲,只因为独守空闺,看取流年虚度。她的身心憔悴,想唤回丈夫的爱,温暖她的心。
从赵明诚的气质来看,他不是什么登徒子,他的兴趣不在“声色狗马”之上。
用心深细,发人之所未发。“武陵人”的今典指赵明诚,或许真与“天台之遇”有瓜葛。作为贵家子弟,赵明诚有花柳情怀实属正常,他有条件也有可能对某女动心。
不过,我以为赵明诚的心事大抵扑在金石上,他醉心于金石,绝交流俗,翛然尘外,不就是营构了一个桃花源般的精神家园吗?所以纵有“天台之遇”,恐怕也是一时的放纵,不会持久。艳遇也好,醉心金石也罢,总之,赵明诚冷落了妻子,婚姻中性爱严重缺失。
赵明诚对李清照的漠视还体现在他撰写的《金石录序》一文中。公元1117年,《金石录》三十卷规模初就,明诚写了一篇自序。
余自少小,喜从当世学士大夫访问前代金石刻词,以广异闻。后得欧阳文忠公《集古录》,读而贤之。以为是正讹谬,有功于后学甚大。惜其尚有漏落,又无岁月先后之次。思欲广而成书,以传学者。于是益访求藏蓄,凡二十年而后粗备。上自三代,下迄隋唐五季。内自京师,达于四方遐邦绝域夷狄,所传仓史以来古文奇字,大小二篆,分隶行草之书,钟鼎簠簋,尊敦甗鬲盘杅之铭,词人墨客诗歌、赋颂、碑志、叙记之文章,名卿贤士之功烈行治,至于浮屠老子之说。凡古物奇器丰碑巨刻所载,与夫残章断画磨灭而仅存者,略无遗矣。因次其先后为二千卷。余之致力于斯,可谓勤且久矣。非特为区区玩好之具而已也。盖窃尝以谓诗书以后,君臣行事之迹,悉载于史,虽是非褒贬出于秉笔者私意,或失其实。然至其善恶大节有不可诬而又传之既久,理当依据,若夫岁月、地理、官爵、世次,以金石刻考之,其抵牾十常三四。盖史牒出于后人之手,不能无失。而刻词当时所立,可信不疑。则又考其异同,参以他书,为《金石录》三十卷。至于文词之美恶,字画之工拙,览者当自得之。皆不复论。呜呼!自三代以来,圣贤遗迹,著于金石者多矣。盖其风雨侵蚀,与夫樵夫牧童,毁伤沦弃之馀,幸而存者,止此耳。是金石之固,犹不足恃。然则所谓二千卷者,终归于磨灭,而余之是书有时而或传也。孔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是书之成,其贤于无所用心,岂特博弈之比乎?辄录而传诸后世好古博雅之士,其必有补焉。
这篇文章记录了赵明诚二十年网罗考订金石文字的过程,展现出他好古博雅的文化情怀和勤且久的学术精神,令人感到佩服。但是,仔细品味,赵明诚不免显得有些自私,因为整篇序文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他深爱的妻子李清照。
自十八岁起,李清照就与赵明诚结婚,相濡以沫已经十六年。她不仅红袖添香,一直陪伴在他身旁,而且还“笔削其间”,《金石录》中也渗透着她的心血和智慧。然而,赵明诚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她的付出。
对于如此敏感的李清照来说,不知道当她读到这篇序文时会有何感想。相比之下,李清照南渡时期写的《金石录后序》却用情更深,凝聚着她的血泪和深情。但是仔细回味,可以发现李清照对已故的赵明诚还是有相当保留的。在文中,她称赵明诚为“侯”,始终没有叫他一声“德甫”,显然是尊而不亲。
这样的情感错位让人惋惜,因为这对夫妻本应携手共进、相互扶持。但是,历史和现实总是充满了无法预料和掌控的变数,让人们在渴望幸福与美好的同时,也要面对着风险和挑战,如同漂泊于大海中的浮槎,在没有航标的情况下,只能顺从波涛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