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了,余晖渲染着灰墙青瓦,好似给黑白照片涂了层彩,没有抹去陈旧,反倒有些别样的可爱。
就像爷爷拿去翻新的老照片,令人倍感亲切,也让高津蓉不禁回想起了儿时放学的片段,踩着霞光映出的斑驳影子,一边跟碰见的左邻右里打招呼,一边像跳房子似的回到了高家大院。
还没走近,就能听见爷爷带着笑意的喊声:“栗子放学啦!”
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在门外,还会疾步迎来,帮她拿书包,问她饿不饿,在学校里有没有欺负人…但现在,院里只有邻居们的说话声,少了那道最高亢的声音,也不见那个在夕阳下油光水滑的卤蛋脑袋。
爷爷不在家?
跟邻居们匆匆打过招呼,高津蓉进屋一看,果然没人,只有小鱼缸里的乌龟在游来游去,让昏暗的房中多了丝生气。
她走到五斗橱前,冲正在戏水的乌龟吹了声口哨,便来到饭桌前,一眼就看见了被空碗压着的一张字条:[饭在锅里爷在外面。]
“呵!”高津蓉扯着嘴角笑了。
自打爷孙二人为了拆迁的事吵过架后,略输一嘴的高海河就采取了以躲为攻的策略,跟高津蓉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高津蓉在吃过晚饭后,简单收拾了一下有些乱糟糟的屋子,没等爷爷回来,就早早洗漱上了床。
挨家挨户走了一天,她累得倒床就睡,都不知道高海河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只觉迷迷糊糊间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听着听着,又变成了火车的轰鸣声……
嗡——
“爷爷!”
高津蓉猛地睁眼,她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是自己,是小时候的自己。
依旧是成都火车北站,小小的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厅里,越过一双双成年人的腿,寻找爷爷的身影。
“幺妹儿呀,爷爷去屙个尿就回来,你站在这里,莫要乱跑哈!”
爷爷把她带到候车厅后,丢下这句话,就一去不回。
她曾试图挤开那些密密麻麻的腿朝男厕所找去,可她挤啊挤啊,男厕所离她还是那么远。
而周围那些陌生的大人,没一个人搭理她,高海河也没有出现……
她再次睁眼,引入眼帘的是漆黑的天花板。
微弱的月光透过炫彩窗纸射进来,隐约可见天花板上的大小裂纹,如同树木的年轮,似在诉说着这间屋子的年岁。
她记得上回像今晚这般半夜惊醒时,看到的裂纹只有几条,还很浅,那会儿她年纪小,视力也好,每每从梦魇中惊醒,都会紧盯着上面的裂纹,把它们视作爷爷脸上的皱纹,看着看着,好似看到了爷爷的笑脸,让她安心落意,再次入眠……
而她反复做的噩梦都是同一个,今晚也是。
不过她自从上高中以后,因为学业繁重,无暇胡思乱想,便再没梦见她被遗弃的场景。
没错,她是一个弃童,所以马奶奶才会说她没有根。
“什么是根?”她喑哑开口,对着天花板上的裂纹自言自语。
这个字其实她并不陌生,爷爷常挂在嘴边,说他的根就在天津卫,就在老城厢,还说他是八大家益德裕高家后人云云…听得高津蓉耳朵长茧。
可今天,又从马奶奶口中听到这个字,她不免在意起来。
“人又不是树,没了根不能活。”
“人是移动的,又不像树,根在哪里树在哪里,搬个迁而已,跟挪窝没区别,说得那么严重,他们才是瞎惹惹……”
翻了个身,她嘀嘀咕咕地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闹钟叫醒,朝阳已穿透炫彩窗纸,在屋里招摇跳跃,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快到夏季了,日光强,晚上睡觉得拉上窗帘。
高津蓉在心里想着,慢吞吞起床穿衣。
大杂院都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光线差,即使早两年,高河海让人把她这屋窗前的一棵桂花树给砍了,光线问题也没得到大的改善,所以她贴了窗纸,用以私密保护,同时还能让更多的光透进来。
看着有些褪色的窗纸,高津蓉忽然想到,要是以后能搬去河边的高楼,光线和隐私的问题都能解决。
“对!”
她的眼神突然有了光,比照进屋里的晨光还亮。
“爷爷?”
然而,当她兴冲冲打开房门时,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连鱼缸都空了,眼中的光骤然熄灭。
她迅速来到五斗柜前,发现鱼缸下压着一张字条,还是爷爷那熟悉的字迹:[早饭在桌上,爷带小王去遛弯儿了。]
小王,就是那只乌龟,全名高王八。
念全名总感觉在骂人,于是高海河给它起了一个小名,小王,当然大名也是他自个儿取的。
“巴掌大的乌龟有嘛遛的?又不是龟仙人!”
高津蓉拉开抽屉,将那张字条随手一扔,正好叠在另一张字条上。
坐到餐桌前,看着熟悉的煎饼果子、水馅包子、热豆浆,高津蓉蓦地感觉,一切都没变。
而当她出屋来到院子时,迎着晚春的朝阳环顾四周,依旧是熟悉的忙碌身影,他们在见到她后,还是像往常一样问早打招呼。
“老高一大早就出门遛王八了,咱们高实胡同一绝!”
其间,不乏穿插着邻居们的调侃。
“这王八咋遛啊?就那慢吞吞的四条小腿儿,遛一天也走不出二里路来。”
“二里?你太高看小王了,我看它半天都挪不出百米远。”
“那老高遛它干嘛?别一个步子迈太大,把它的龟壳给踩啰!”
众人闻言大笑,高津蓉也掩口葫芦,脑中立马蹦出了那样的画面。
“寻个由头躲孙女儿呗!”
就在大家伙儿喜笑颜开之际,一个幽幽的声音从角落里冒出,顿时挥散了高津蓉脑中的画面,也让院里的欢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又各自忙碌起来,一切已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