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津蓉来不及收起脸上的笑,但眉头却逐渐拧起,宛如在老城厢周围新建高楼的过程,有些割裂。
“老高静悄悄,一定在背地里憋坏招!”
回想着爷爷这两天的动静,高津蓉蹀躞不下,“汤姆每回躲起来的时候,都是在想法暗算杰瑞。”
来到单位,开完日常工作的早会,领导就很快转入拆迁摸底的工作,大家陆续讲了昨天的摸底情况,基本都差不多,有积极响应的,就有抗拒拆迁的,大问题尚未碰见。
于是,今天继续摸底。
还是以鼓楼为中心,大家向着东北角、东南角、西北角、西南角分散工作。
有两两一组的,也有三人行,高津蓉喜欢独来独往,就一个人沿着昨天没走完的路线,挨家挨户地去敲门。
穿梭在这些曲折窄小的胡同里,头上是遮天蔽日的繁枝茂叶,令视线不太清晰,恍惚间,她想到了昨晚那个梦。
一些尘封多年的记忆随之冒头,让她忆起了被遗弃前的一些画面片段,同样是破旧昏暗的胡同…不过在她的印象中,那里不叫胡同,而是巷子。
她奔跑在弯弯曲曲的巷子里,似乎在追谁,一路哭哭啼啼…谁?
一个人影一晃而过,骤然打断她的回忆。
定睛一看,她已来到一座公厕旁。
视野恢复了清晰,她看到了建在公厕旁的一间平房。
那里原本是一块空地,后来被一户姓刘的人家用木头和砖瓦搭建起了一间平房,生活用水从公厕接,连马桶都省了,一家人依靠公厕生活,还会打扫公厕卫生,没给周围的居民增添什么麻烦,反而保持了公厕的整洁,所以被大家伙儿戏称为“厕户”。
本来这房子是没有产权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居然拿到了房产证,成为了光明正大的“厕户”。
因着拆迁补偿通常是依据房产证和土地证综合确定的,为了保证他的房产证和土地证不存在什么问题,高津蓉还专门调查过。
他这房子是1983年搭建的,当时的手续并不齐全,属于违建房,后来经居委会出面调解,让他补齐了手续,并补缴了契税等等,又经安全鉴定,擦着政策的边儿,拿到了房产证和土地证。
不过,这种情况放到现在,肯定不行。
高津蓉慢慢走近,实在难以想象,住在公厕旁是何滋味,而且这么多年下来,这间简易搭建的房屋已成危房,居住环境难以想象。
然而,当她被屋主老刘迎进屋时,却惊讶发现,六平方不到的客厅窗明几净,收拾得比他们家还要干净。
干净至少两倍!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三人座的布艺沙发、一张木箱搭建的茶几,电视柜也是木箱组合的,刷着彩漆,配合着摆放在上面的老彩电和旧照片,还挺有一种复古风。
最精致的应该是毛线勾出来的花朵窗帘,挂在白纱窗帘前面,让高津蓉想到了一帘幽梦。
谁说一帘幽梦只是爱情?
放在这间质朴又不失闲趣的屋子里,同样是隔绝外界的梦境,普通百姓的闹市桃花源。
住在这里一定很安心吧?即便旁边是人来人往的公厕,刮风下雨就会潮湿,还不隔音……
感受着穿透窗帘照在自己脸上的暖阳,“家”这个字,此时此刻,无比具象化。
但转念一想,如果这里拆了,老刘一家会舍得吗?
“舍得!”老刘却道。
他的口音也像高津蓉一样,于天津味儿中夹杂着别地儿的方言,他就用这种不太地道的天津话,以坦诚率真的口吻对高津蓉说:“家嘛,只要能遮风避雨就行,我们连厕所旁边都能住,还怕住其他更好的地方?”
“只要全家老小都在,搬去哪儿不都是家。”
这个回答,跟马奶奶大相径庭。
她没有去分辨谁说的更对,只是对“根”这个字,有了模糊的认识。
记下了老刘的诉求,高津蓉便起身告辞,准备去下一家。
“慢走啊……”
老刘热情地送高津蓉出去,可当他看到路过门口一位中年妇女时,笑容一僵,旋即缩回屋里,关上了房门。
高津蓉不明所以,转身望去,就见那位中年妇女已目不斜视地径直前行,似乎没有注意到老刘的异常举动。
有点眼熟啊?
高津蓉眨眨眼,一直目送着中年妇女拐进另一条胡同,耳边乍然响起爷爷从前的一番话。
“以后遇到她,你绕着点儿走。”
“为嘛?”
“她是我们这儿有名的祥林嫂。”
“祥林嫂是谁?”
“就是…比我还啰嗦的人,但你爷爷我吧,车轱辘话都是中听的,她说的那些听了让人难受,像被蜜蜂蛰过。”
收起回忆,高津蓉挠了挠胳膊,感觉那里莫名刺痒。
挠着挠着,她就抬脚朝那条胡同走去。
“嘿!”
刚来到胡同口,就被一个飞快窜出的人影吓得脚下一滞。
下身僵住了,但她上身能动,随即一巴掌呼了过去,“啪”一声响,惊得树上鸟作散。
“哇啊……”
下一瞬,就响起了更响的哭嚎。
“咋了?咋了?”
一位小老太听到哭声开门跑出,高津蓉面皮一抽,迅速把右手背到了身后,冲对方讪讪一笑,而后歉然解释:“对不起啊!我以为遇到了坏人。”
“我不是坏人!”
挨打的那位哭得更凶了,很快引来周遭侧目。
高津蓉从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里,寻到了一抹似曾见过的身影,不过她没时间回忆,赶忙鞠躬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儿没事儿……”
小老太摆摆手,从围裙里摸出一个真知棒,塞到了孙儿的手里,哭声即刻停止。
看着对方由悲转喜的神情,高津蓉松了一口气,也想起了这对婆孙的资料。
小老太姓汪,是本地人,这个心智一看就有问题的少年,是她的外孙,今年17岁,本该上高中的年纪,可因智力问题,一直待在家里。
汪老太的老伴儿多年前去世了,独居多年,直到这个有智力缺欠的外孙被送来这里,婆孙俩就此相依为命。
她还有几个孩子,偶尔会回来看望她,次数都比这个外孙的母亲多。
有人说这孩子的母亲不要他了,把他往这里一扔,就离开了天津;也有人说,她在外地打了多份工,只为攒下孩子将来的生活费,毕竟老母亲年纪大了,她自己也不可能照顾孩子一辈子。
至于孩子的父亲…高津蓉尚未掌握这方面的资料。
瞟了一眼早已进屋的“祥林嫂”,高津蓉改弦易辙,朝汪老太展颜一笑,“汪奶奶,我是街道办的小高,方便跟你聊几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