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科宝刚把二八大杠停稳在院里枣树下,车铃铛还在叮当响,大妹王叶就攥着书包带子从屋里窜出来。后座弹簧被她压得吱呀响,车筐里塞着两个铝饭盒,里头装着昨晚上煮的玉米面糊糊,这会儿还温乎着。
"哥你倒是快点儿!"王叶两条麻花辫甩得飞起,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缝里钻出的野草,惊飞了房檐下找食的麻雀。院里几个穿开裆裤的娃娃追着车跑,鼻涕泡在太阳底下亮晶晶的。王科宝猛蹬几下踏板,胶鞋底都快蹭出火星子,总算把那帮小崽子甩在巷子口。
供销社门口堵着辆三轮车,车斗里摞着大红喜字的暖水瓶。穿的确良衬衫的新娘子正跟售货员讨价还价,红塑料凉鞋踩在水泥地上啪啪响。王科宝车把一歪,擦着三轮车轱辘溜过去,车铃铛惊起树梢上打盹的灰喜鹊。
"看见没?这技术能在县城排前十!"王科宝嘚瑟地撒开车把,中山装衣角被风吹得猎猎响。后座王叶死死攥着车座,指节都发白了:"哥你正经点儿!昨儿张婶家二小子摔沟里现在还瘸着腿呢!"
无城中学的门房老孙头正捧着搪瓷缸子晒太阳,见着他们眼皮都不抬。车棚里密密麻麻停着二八大杠,王科宝那辆永久牌挤在凤凰车旁边,漆面斑驳得像个灰头土脸的乡下小子。他拿袖子擦了擦车座,抬头就瞅见三班窗口飘着个马尾辫——顾晓然正跟何欣欣咬耳朵,阳光给她们镶了圈金边。
教室里丁宇顶着鸡窝头打哈欠,政治课本底下压着本《霍元甲》连环画。王科宝猫着腰从后门溜进来,照着他后脖颈就是一巴掌:"昨晚上又钻被窝看小人书了吧?眼珠子都快掉书里了!"
"要你管!"丁宇揉着脖子直咧嘴,忽然神秘兮兮凑过来,"你说顾晓然跟何欣欣,哪个更...更那个?"他手指头在半空画圈圈,耳根子红得能滴血。
王科宝差点把刚喝的水喷出来:"大郎,你这癔症犯得可不轻啊!"窗台上摆着盆仙人掌,刺儿都被前桌男生拔秃了。丁宇从抽屉里摸出包瓜子,嗑得咔咔响:"明儿看完《少林寺》去我家听邓丽君?我哥从广州捎的磁带,"甜蜜蜜"听过没?"
说着就捏着嗓子哼起来,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王科宝正想损他两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声轻笑。顾晓然不知什么时候转过来了,马尾辫扫过课桌上那摊阳光,晃得人眼花:"唱得挺好呀,比我们文工团领唱还强呢。"
丁宇瓜子壳卡在嗓子眼,咳得惊天动地。王科宝憋着笑给他拍背,抬眼瞥见顾晓然课本上密密麻麻的笔记,钢笔水蓝得发亮。上课铃催命似的响起来,严老师夹着教案进门,两条麻花辫规矩得像是拿尺子量过。
"Open your books to page twenty—eight!"严老师扶了扶酒瓶底厚的眼镜,粉笔头在黑板上戳出个白点。底下响起稀稀拉拉的翻书声,丁宇趁机把小人书往裤兜里塞,被王科宝一把薅住:"再摸鱼信不信我给你哥告状?"
窗外老槐树上落了只花喜鹊,歪着脑袋看教室里众生相。顾晓然举手读课文时脖颈挺得笔直,何欣欣橡皮擦在草稿纸上画小人,后排几个男生传纸条传得跟地下党接头似的。王科宝盯着课本上"Long live Chairman Mao"的标语走神,忽然被丁宇杵了一胳膊肘。
"你说考大学真那么难?"丁宇课本底下压着张皱巴巴的成绩单,"顾晓然刚说咱们班顶多考七个,我这三十八名的..."
王科宝转着钢笔乐了:"知道猪八戒照镜子啥样不?就您现在这德行。"钢笔尖甩出滴蓝墨水,在丁宇袖口洇出朵小花。前排顾晓然忽然回头,吓得丁宇赶紧用胳膊盖住那朵"花"。
"我这有些复习资料。"顾晓然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明天考完试拿给你?"她指尖沾着钢笔水,在阳光底下泛着蓝莹莹的光。王科宝突然想起小时候往邻居丫头辫子上粘苍耳的事儿,那丫头哭得惊天动地的模样跟眼前这张脸渐渐重合。
丁宇在桌子底下猛踹他脚:"愣啥神呢!人家问你话!"王科宝回过神,瞅见顾晓然耳垂上细细的绒毛镀着层金光:"那...那多不好意思,要不我去你家取?"
"不用。"顾晓然马尾辫一甩转回去了,发梢扫过何欣欣的圆珠笔,在本子上划出条俏皮的弧线。后排陈勇跟李明咬耳朵,眼神往这边飘,被王科宝逮个正着。李明慌得碰倒了墨水瓶,蓝黑墨水在水泥地上漫成个小水洼。
放学铃响时夕阳正红,车棚里飘着股橡胶味。王科宝开锁时发现车把上夹着片桃花瓣,抬头望见围墙外那株老桃树开得正艳。顾晓然推着凤凰车从旁边过,车铃铛叮铃一声脆响。
"明天见。"她蹬上车时说了这么句,白球鞋踩得踏板轻快。丁宇推着辆二六女式车凑过来,车筐里塞着个军用水壶:"瞅啥呢?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
王科宝踹他车轱辘:"管得着么你!"两个车铃铛叮叮当当吵着架往校门口晃,看门老孙头捧着搪瓷缸子哼河北梆子。路过供销社时,三轮车早散了,地上留着几片踩烂的喜字红纸。
拐进胡同口,大老远就看见自家烟囱冒着青烟。王叶蹲在门槛上择野菜,见着他们扯嗓子喊:"妈!哥又带丁宇来蹭饭啦!"厨房里飘出烙饼香,混着醋熘白菜的酸味儿。丁宇从车筐掏出个油纸包:"谁蹭饭了!我带了猪头肉好吧!"
屋里灯泡蒙着层油污,照着饭桌上那盆金黄的棒子面粥。王科宝他妈围着蓝布围裙端菜,瞅见猪头肉直皱眉:"又乱花钱!留着娶媳妇多好。"丁宇嬉皮笑脸撕了块饼:"婶子这话说的,我还等着吃科宝喜糖呢!"
王科宝差点让粥呛着,桌底下狠踩丁宇脚面。窗外月亮爬上半截,院里那棵枣树影子投在窗户纸上,摇摇晃晃像出皮影戏。丁宇走时车铃铛响得格外欢快,惊醒了谁家看门的黄狗,汪汪叫着追出去二里地。
王科宝躺在床上翻课本,月光从瓦缝漏进来,在"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的标语上跳舞。他摸出枕头底下那张南方地图,珠江三角洲那片早被手指头磨得发亮。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呜——地扯长了调子,像是要把少年人的梦拽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