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煤渣刮过操场,王科宝把冻红的双手缩进袖管。广播体操的音乐从生锈的铁皮喇叭里钻出来,裹着滋滋啦啦的电流声。李明站在队列最前头,蓝布棉袄洗得发白,领子却浆得笔挺。他做扩胸动作时,胸前的共青团徽章在晨光里一闪一闪。
王科宝盯着那个晃眼的徽章,想起小学三年级那个下午。那时他们仨还挤在水泥乒乓球台上分糖油粑粑,李明总要把最大块的让给他。后来李明当上中队长,书包里开始装着《少年文艺》,再后来他身边就围满了张建陈勇这样的跟屁虫。
"全身运动——一二三四!"体育老师吹着哨子从队伍前走过,翻毛皮鞋在结冰的地上打滑。王科宝故意把踢腿动作做得吊儿郎当,布鞋尖蹭起一蓬雪沫子。李明回头瞪他,镜片上蒙着白雾:"认真点!"
散场时王科宝揪住李明的棉袄后襟,冻硬的布料硌得手心发麻。张建陈勇凑过来像两尊门神,军绿棉袄蹭着李明的新卡其布外套。"班长,预选考试啥门道?"王科宝哈着白气,看见自己呼出的白雾扑在李明的眼镜片上。
李明摘下眼镜擦雾水,露出眼尾那颗褐色的痣:"你也想考?"这话从他那两片薄嘴唇里飘出来,轻得像片雪花。王科宝盯着操场边堆煤渣的老头,那人正用铁锹把煤块敲得梆梆响:"家里没路子,不考就得进厂抡大锤。"
张建噗嗤笑出声,露出镶银的犬齿。陈勇拿胳膊肘捅他,呢子裤膝盖磨得发亮。李明套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缝:"预选在高考前一个月,乡镇中学刷下去六成。"他说"六成"时竖起三根手指,冻疮裂着血口子。
王科宝突然想起肉联厂冰库的寒气。那年暑假大堂伯领着他们参观车间,王生缩在肥大的工作服里,像根挂着的腊肠。宰牲刀剁在案板上的闷响,混着大堂伯的唾沫星子:"正式工月薪三十六块五!"他当时盯着传送带上血淋淋的猪头,喉咙里泛着酸水。
"谢了班长。"王科宝重重拍李明肩膀,军大衣的棉花从线缝里钻出来。转身时听见张建嘀咕"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陈勇跟着嗤嗤笑。操场边的杨树枝桠上,冻僵的麻雀突然扑棱棱飞走,抖落一蓬积雪。
教室的蜂窝煤炉子冒着青烟,丁宇蜷在最后一排打盹,口水把《岳飞传》小人书浸湿了角。王科宝踹他凳子腿,铁皮文具盒"哐当"摔在地上。"看武侠才带劲!"他抽出丁宇胳肢窝底下的小人书,封面上的岳飞举着沥泉枪,枪尖挑着片破布似的金兵旗。
丁宇蹦起来抢书,棉鞋踢翻了板凳:"岳王爷精忠报国,你懂个屁!"他军绿棉袄的扣子崩了两颗,露出里头补丁摞补丁的秋衣。王科宝刚要回嘴,忽然闻到股雪花膏的香味,混着毛呢料子的樟脑丸味。
穿驼色呢子大衣的姑娘站在过道里,红黑条纹围巾衬得脸蛋像水萝卜似的鲜亮。她卡其色书包上钉着铜扣,跟三班学生清一色的军挎包比起来,活像天鹅落进了鸡窝。丁宇保持着抢书的滑稽姿势,喉结上下滚动:"同、同学你找谁?"
"高二三班是在这儿吧?"姑娘说话带点儿京腔,马尾辫梢扫过丁宇的冻疮手背。王科宝瞥见她黑棉鞋沿沾着雪泥,鞋带系成精巧的蝴蝶结。何欣欣的蓝格罩衣突然从前排飘过,带倒了墨水瓶。
丁宇蹿到前排用袖口猛擦课桌,粉笔灰扬起来在阳光里跳舞。那位置靠窗,能看见操场上体育老师追着踢铁罐的野孩子跑。姑娘解围巾时露出白皙的脖颈,何欣欣突然重重合上铅笔盒。
"我叫顾晓然。"她转身时马尾辫扫过王科宝的化学课本,发梢卷着小小的旋儿。丁宇在过道上同手同脚,差点被自己的棉鞋带绊倒。王科宝想起上辈子退学那天,大堂伯的公文包蹭在这张课桌上,留下道油亮的痕。
"你看《射雕》?"顾晓然眼睛突然亮起来,像煤炉里迸出的火星。她从书包里摸出包大白兔,糖纸窸窣响:"我最喜欢黄蓉,古灵精怪的。"丁宇盯着奶糖咽口水,手指在裤缝上蹭啊蹭。
王科宝撕开糖纸,甜味在舌尖化开。他想起昨晚偷听父亲修油印机,滚筒转动的嗡嗡声里,母亲在数落大堂伯送来的猪板油不新鲜。此刻教室后排飘来炒黄豆的焦香,张建陈勇故意把花生壳往这边扔。
上课铃催命似的响,物理老师拎着缠胶布的电磁铁进来。顾晓然掏出印着外文字母的钢笔,何欣欣突然举手:"报告老师,新同学没课本。"她的蓝头绳绷得紧紧的,像根上弦的箭。
"用我的。"王科宝把书推过去,扉页上自己画的坦克早被公式盖住。丁宇在草稿纸上画了只流泪的狗头,箭头指向前排晃动的马尾辫。窗外的雪又下大了,玻璃上的冰花把顾晓然的侧脸映成模糊的剪影。
课间操时王科宝故意落在最后。办公楼二层的窗户结着冰花,隐约能看见陈主任的光脑门。大堂伯的王生蹲在楼梯口啃烤红薯,鼻涕抹在袖口上亮晶晶的。王科宝把冻僵的手伸进棉袄内兜,那张撕碎的招工表早被他糊了墙缝。
午饭时顾晓然从呢子大衣里摸出铝饭盒,梅干菜蒸肉香得丁宇直抽鼻子。何欣欣突然把搪瓷缸摔得砰砰响,萝卜汤溅到前桌的棉袄上。王科宝啃着冷窝头,听见后排男生议论顾晓然的小皮鞋值多少斤粮票。
放学铃响时,丁宇堵在车棚口非要教顾晓然骑自行车。他那辆二八杠的铃铛早丢了,车闸皮用麻绳捆着。顾晓然推着凤凰26躲闪,红围巾扫过丁宇冻红的鼻尖:"我自己会骑!"车铃铛叮铃铃响着消失在雪幕里,丁宇的棉帽子上积了层白。
王科宝踩着积雪往家走,听见肉联厂下班的汽笛声。小妹蹲在院门口堆雪人,胡萝卜鼻子插得歪歪扭扭。屋里飘出炖白菜的香味,父亲正在修闹钟,发条崩出来划破了手指。母亲举着锅铲冲出来,围裙上沾着酱油渍。
"科宝要考大学。"王建设突然说。陈素娘的锅铲"当啷"掉进面盆,溅起的面粉扑灭了炉膛里的火苗。小妹趁机偷吃油渣,烫得直跳脚。王科宝蹲在门槛上擦车链子,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糊满报纸的墙上,晃得像皮影戏里的将军。
夜深时,王科宝摸出藏在床底的《数学习题集》。封皮用挂历纸包着,内页沾着车间的机油手印。月光从瓦缝漏进来,照在顾晓然给的那块奶糖纸上,糖纸上的白兔眼睛亮晶晶的。院墙外传来收泔水的梆子声,混着野狗啃骨头的咯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