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凝香苑与姐姐苏莞凝的几次交谈中,苏莞泠敏锐地察觉到,尽管姐姐面对她时总是温柔含笑,体贴入微,但那笑容背后,似乎总隐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轻愁。
尤其是在不经意间提到景国公府或者“孩子”相关的话题时,姐姐的眼神会瞬间黯淡一下,虽然很快又被她巧妙地用话题遮掩过去,但那瞬间的失落与压力,没能逃过苏莞泠来自现代、更善于观察情绪的眼睛。
联想到菱歌之前透露的“三年无出”、“国公夫人逼迫纳妾”等信息,苏莞泠心下明了。姐姐看似风光无限的世子夫人生活,实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日午后,她又去凝香苑寻姐姐说话,带了些自己试着画的花样子——原主不善女红,她正好借此机会“慢慢进步”。
进去时,却发现苏莞凝独自坐在窗边,对着窗外一株枯了一半的石榴树发呆,手中虽拿着绣绷,却一针未动。侧影显得格外单薄落寞,眼角似乎还有些未干的红痕。
苏莞泠脚步顿了一下,心中微酸。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柔声唤道:“姐姐?”
苏莞凝猛地回神,见是妹妹,连忙抬手拭了下眼角,强扯出一抹笑容:“泠儿来了?快坐。我方才……只是看了会儿风景,走了神。”
苏莞泠在她身边坐下,没有拆穿,只是将花样子递过去,语气轻快地说:“姐姐你看,我新画的,是不是比上次好些了?就是这雀鸟的翅膀,总觉得画得呆板……”
苏莞凝接过,仔细看了看,眼中露出真实的赞赏:“确实进步不少呢!线条流畅多了。这翅膀嘛……这里,羽毛的走向可以再飘逸些……”她拿起旁边的笔,细心地点拨修改了几下。
经她一番修改,那雀鸟果然生动了许多。
“姐姐你真厉害!”苏莞泠真心赞叹,随即状似无意地感叹,“要是我也能像姐姐这样,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就好了……就不用总是惹人笑话,让父亲和……和母亲操心了。”
她故意将话题引向“让人操心”和“期望压力”的方向。
苏莞凝闻言,眼神又恍惚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笔,低声道:“傻丫头,懂得多,会得多,未必就是好事。有时候……懂得越多,期望越高,反而……反而更累。”
她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苦涩。
苏莞泠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她伸出手,轻轻握住姐姐微凉的手,声音放得更柔,带着担忧:“姐姐,你是不是……在国公府过得不好?我……我虽然笨,但也看得出来,你每次从那边回来,好像都不太开心……”
苏莞凝没想到妹妹会如此直白地问出来,怔了一下,看着妹妹眼中纯然的关切(虽然是伪装的),那强撑的堤防似乎瞬间松动了几分。
她反握住妹妹的手,眼圈微微泛红,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没什么……只是些寻常琐事罢了。为人媳妇,总有不顺心的地方。”
“是不是……因为孩子的事?”苏莞泠小心翼翼地追问,声音压得更低,“我好像……听下人偷偷议论过几句……”
苏莞凝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随即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原来……连你都听说了。”她垂下眼睫,长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是啊……三年无所出,是为不孝。婆母她……早已不满,近日常常提及纳妾之事……”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斤重的压力。
“那……姐夫呢?他怎么说?”苏莞泠问。她知道姐姐与景国公世子景庄并非情投意合,这桩婚姻更多是门当户对的结合。
苏莞凝的笑容更加苦涩:“他?他是个孝子,自是听从母亲安排。况且……况且他心中或许也早已对我不满了吧。”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丝几不可闻的哽咽,“有时我想,若我也像旁人那般愚钝些,或许就不会如此痛苦。看得太明白,反而更是煎熬。”
苏莞泠心中了然。看来景庄并非良配,在这件事上并未给予姐姐应有的支持和保护。而姐姐的才华和聪慧,在这种深宅后院的斗争中,反而成了负累,让她无法像那些真正愚钝的女子般麻木地接受命运。
看着姐姐强忍泪水的模样,苏莞泠心中那股现代灵魂的不平之气涌了上来。她忍不住开口道:“姐姐,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凭什么所有压力都要你来扛?纳妾……若姐夫真心护你,岂会任由婆母如此相逼?若他心中无你,纳妾与否,又有何区别?不过是院子里多几个伤心人罢了!”
她的话说得直接甚至有些大胆,完全超出了这个时代对闺阁女子(尤其是“三痴”小姐)的要求。
苏莞凝震惊地抬起头,愕然地看着妹妹,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般。这番话……条理清晰,直指核心,甚至带着一种她从未在深宅女子口中听过的……叛逆和清醒?
“泠儿你……”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苏莞泠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一时激愤,差点崩了人设。她连忙低下头,绞着衣角,换上委屈又懵懂的语气找补:“我……我就是瞎说的……我看姐姐难过,心里着急……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苏莞凝看着她这副瞬间又变回“小白痴”的模样,眼中的惊愕缓缓散去,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她只当妹妹是懵懂无知,童言无忌,歪打正着说出了真相,反而因这份赤诚的维护而更加感动。
她拉过妹妹的手,轻轻拍了拍,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好妹妹……姐姐知道你是心疼我。没事,姐姐没事……这些话,在外面万万不可再说,知道吗?”
“嗯嗯,我只跟姐姐说。”苏莞泠乖巧点头,心里却松了口气,还好圆回来了。
她拿出自己的帕子,笨拙地给姐姐擦眼泪(继续扮演笨拙),一边用看似天真无邪的语气继续“捅刀”:“姐姐,你别难过。要是……要是那边过得真的不开心,就不能回来吗?父亲和母亲……咱们相府难道还养不起姐姐吗?”
“回来?”苏莞凝愣住了。这个念头,她不是没有过,但从未敢深想。和离?对于她这样的高门贵女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那意味着身败名裂,意味着家族的耻辱,意味着后半生的孤寂……
可是……看着妹妹“懵懂”却关切的眼神,听着这“大逆不道”却直击心灵的提议,她那颗早已死寂的心,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如果真的可以……如果……
她猛地摇了摇头,甩开这危险的念头,语气带着一丝慌乱和告诫:“休要胡言!这种话岂能乱说!女子嫁人,便是夫家的人,岂能轻易说回就回?”
但她闪烁的眼神和微微急促的呼吸,却泄露了她内心的动荡。
苏莞泠知道,种子已经播下。她不再多言,只是陪着姐姐坐了一会儿,说些轻松的话题,直到姐姐情绪渐渐平复。
离开凝香苑时,苏莞泠回头望了一眼。
姐姐依旧坐在窗边,身影却不再像之前那般完全沉寂,仿佛多了一丝极微弱的、挣扎的生气。
苏莞泠知道,改变需要时间,尤其是对于这个时代的女性而言。但她相信,只要有机会,姐姐苏莞凝绝不是一个会甘心被命运摆布的人。
而她,或许可以在暗中,推那么一小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