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酒店厚重的窗帘缝隙,在深色地毯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斑。
许南辰睁开眼,房间里很安静。
没有林晚意翻身的细微声响,没有她梦里的呓语。
也没有了那股萦绕五年,若有似无的,属于她的香水味。
空气里只剩下酒店房间特有的,那种混合着消毒水与香氛的、冰冷而陌生的味道。
他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
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彻底抽空之后的平静。
像是一场持续了五年的高烧,终于在昨夜,随着那张照片化为灰烬,彻底退去。
烧退之后,只剩下疲惫和虚无。
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
许南辰缓缓坐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他拉开窗帘。
刺目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窗外是陌生的街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一个他从未真正融入过的,喧嚣的城市。
他忽然想去走走。
没有目的地,就只是走走。
去喝一杯街角咖啡馆里最苦的黑咖啡,或者,去美术馆看一场无人问津的画展。
做一些这五年来,他从未有过时间与心力去做的事情。
他的人生,终于只属于他自己了。
就在许南辰拿起外套,准备出门的时候,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
铃声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是院长。
许南辰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已经递交了辞呈。
他划开接听键,声音听不出情绪。
“喂,院长。”
电话那头,院长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和急切,像是含着一团火。
“南辰,快来医院!出事了!”
许南辰的眼神瞬间凝固。
“哪个病人?”
“赵馨蔓,就是你昨天做手术的那个颅内动脉瘤患者!”
院长的声音几乎是在咆哮。
“她今天凌晨突然情况恶化,颅内压急剧升高,人已经昏迷了!”
“现在所有相关的专家都到齐了,在会议室里吵了快一个小时了,还没拿出个所以然来!”
“你是她的主刀医生,你必须马上过来!”
许南辰握着手机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赵馨蔓。
林晚意的闺蜜。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针,扎了一下他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
但那点涟漪,转瞬即逝。
现在她的身份只有一个。
他的病人。
“我马上到。”
许南辰挂断电话,没有丝毫犹豫。
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拿起车钥匙,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间。
刚才那个想要在城市里闲逛消遣的许南辰,被瞬间锁回了身体深处。
取而代代之的,是那个在手术台上冷静果决,不容置疑的许医生。
……
市一院,神经外科会议室。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十几位院内甚至从外院请来的神经外科专家,围着一张巨大的会议桌。
桌子中央的全息投影上,正循环播放着赵馨蔓最新的脑部CT血管造影。
“典型的术后血管痉挛,你看这几处,血管收缩得太厉害了,导致远端脑组织缺血。”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专家指着影像,语气笃定。
“加大硝普钠的剂量,必须尽快把痉挛的血管扩张开!”
旁边一个中年医生立刻反驳。
“不行!患者的血压已经很不稳定了,再用硝普—钠,一旦出现低血压灌注不足,情况会更糟!”
“那就用尼莫地平,持续泵入!”
“已经用了,效果不明显!”
“颅内压还在持续升高,再不想办法,很快就会形成脑疝!”
争吵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每个人都面色凝重,每个人都坚持自己的看法,但谁也说服不了谁。
会议室的门,就在这时被猛地推开。
许南辰走了进来。
他甚至没穿白大褂,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休闲装,让他在这群白衣专家中显得格格不入。
但他身上那股凛冽迫人的气场,却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
有惊讶,有审视,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抓到救命稻草般的期盼。
许南辰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的目光径直落在全息投影的影像上,然后快步走到主位旁,拿起桌上厚厚一叠的病历和检查报告。
他看得很快,纸张在他手中发出哗哗的翻动声。
那声音,像是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周围的专家们面面相觑,没人敢出声打扰。
终于,许南辰放下了手中的报告。
他抬起头,眼神冷得像手术刀的刀锋,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砸进了滚烫的油锅里。
“你们的判断,是错的。”
一瞬间,整个会议室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愣住了。
几秒钟后,一个威严的声音带着怒气响起。
“年轻人,你什么意思?”
开口的是刘承德教授,神经外科的泰山北斗,也是这次专家会诊的主持者。
赵馨蔓术后的情况,一直是由他亲自盯着的。
刘教授重重地将保温杯顿在桌上,脸色铁青。
“赵小姐术后的情况,是我亲自断定的,就是典型的动脉瘤夹闭术后,迟发性脑血管痉挛!”
他指着屏幕上的影像,几乎是吹胡子瞪眼。
“你看这影像,看这数据,哪一点不符合血管痉挛的特征?”
“你一个才回国没几天,甚至已经递了辞呈的医生,凭什么一开口就全盘否定我们整个专家组的结论?”
“狂妄!”
刘教授的声音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紧张。
不少人都暗自点头,觉得许南辰太过托大。
然而,面对刘教授的雷霆之怒,许南辰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甚至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讥讽的嗤笑。
“呵。”
这声轻笑,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刘教授的脸上。
“你!”
刘教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许南辰的手都在哆嗦。
许南辰却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
他转过身,面向那副巨大的全息影像,拿起激光笔,在上面画出一个圈。
“刘教授,你看的是表象。”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专业与冷静。
“而我看,是本质。”
“你们所有人都盯着这几根痉挛的血管,却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
他切换了另一张数据图表。
“看这里,颅内压力的上升曲线,和血管痉挛的程度,完全不成正比。它的增长速度太快,太异常了。”
“还有这个。”
许南辰又调出了血液化验单。
“血常规报告,你们只看了白细胞和红细胞,有谁注意到这个被放在角落里的指标了?”
他的激光笔,精准地停留在一行小字上。
“血小板聚集率,异常增高。”
“纤维蛋白原,进行性下降。”
“D—二聚体,显著升高。”
每说出一个指标,在场的专家们脸色就苍白一分。
这些都是他们刚刚扫过,却并未足够重视的数据。
许南辰冰冷的声音,继续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响。
“这不是单纯的血管痉挛。”
“这是手术创伤应激诱发的,弥散性血管内凝血!”
“也就是我们常说的DIC!”
DIC三个字母,像三颗重磅炸弹,在所有人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弥散性血管内凝血!
那是外科医生最恐惧的梦魇之一!
一旦确诊,死亡率极高!
如果按照刚才他们争论的,当做单纯的血管痉挛,继续使用血管扩张剂……
后果不堪设想!
所有人,包括刚才还怒不可遏的刘教授,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刘教授的嘴唇翕动了几下,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死死地盯着那些数据,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知道。
许南辰是对的。
他错了,错得离谱。
许南辰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得意,只有一片冰封的死寂。
“三年前,我在梅奥医学中心,处理过一例几乎一模一样的病人。”
“当时的主治医生,一位从业超过三十年的资深教授,也犯了和你们同样的错误。”
“他坚持使用血管扩张剂。”
“结果,病人在用药三小时后,爆发多器官功能衰竭,死在了ICU里。”
他平静地陈述着一个血淋淋的事实。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再也没有人敢质疑他。
院长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声音都变了调。
“那南辰,现在该怎么办?”
这一刻,这个年轻得过分的男人,成了整个房间里唯一的支柱和希望。
许南辰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医生下达指令时的果决和冷静。
“立刻停止所有血管扩张类药物。”
“马上准备肝素,首剂静推,然后持续泵入。”
“同时,输注新鲜冰冻血浆和血小板。”
“马上重新做全套凝血功能检查,半小时后,我要看到最新的报告。”
他语速极快,条理清晰,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在场的护士长立刻拿出本子飞速记录。
“是!”
许南辰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病人现在在哪?”
“在重症监护室。”院长连忙跟上。
许南辰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走向ICU的方向。
他高大的背影,在医院苍白的灯光下,显得孤高而决绝。
将一众德高望重、面如死灰的专家,远远地甩在了身后。